作者:劉白羽
六十年了,抗日戰爭似一把黑劍,它在我生命的歷程裏,不斷地刺疼着我的靈魂。劍爲什麼是黑的,是因爲法西斯戰爭的血將其一層一層塗抹,做亡國奴的恥辱,淤積造就瞭如此的傷痛。其實,劍不是黑的而是紅的,它閃着貪婪的鋒芒,漓着鮮紅的血滴!
那是我在中學讀書的時候,一個黃昏,剛剛下課,突然間學校發生了混亂,原來,日本鬼子在中國東北發動了侵略戰爭。班主任把我們召回課堂,他站在講臺上,用深沉的聲音只說了一句:“要亡國了。”眼淚就順着兩頰流下,整個課堂裏一片哭聲。我的心頓時粉碎似的,如果等我一年年地讀下去,到上大學,國也亡了。那時,我十六歲,實在坐不住了,就離家奔太行山,參加了察北同盟軍,在曾經和日本人打過一仗的舊軍隊當了兵。我經受過嚴格的訓練,體驗過殘酷凌厲的生活。當我乘火車穿過浩瀚無邊、冰封雪凍的大沙漠到包頭時,我因患傷寒病不省人事,有好心人把我送回了家。
壯志未酬啊!沒過幾年,我又奔向延安,這就是爲什麼到延安時我才二十歲。愛國主義決定了我的一生。在延安我同毛澤東同志說的第一句話就是:我要到敵後去打仗。爲什麼我有這樣的決心,因爲我真正當過亡國奴:盧溝橋事變,日本法西斯佔領了北京,我被囚困在城裏成了亡國奴。那時,我唯一的生路就是乘火車到天津英租界,從海上回到內地。但這是危險的,當時北京傳說紛紜。有人傳說,日本人判定第一次通車,乘客必然是些進步人士,要在途中用機槍狂射,要滿天滿地赤血紛飛。儘管傳言如此恐怖,我決心寧可死在那血流中,也不能在囚城裏再呆一天。誰知火車走一陣停一停,鬼子的機槍就對準車窗口,我每一次都準備着兇暴的大屠殺到來。好不容易到了天津車站,下車出站時,我看見門口兩旁兩個日本兵站在大木箱上,又矮又粗,滿臉煞氣,兩人面對面一齊伸出長槍刺刀,形成一個穹洞。我從清冷如冰的刀尖下低頭走過。這一刻像一把烈火從全身燒過,恥辱啊!亡國奴的恥辱啊!爲了有一天打回來,我低下了頭,就這幾秒鐘,決定了我向毛主席要求到敵後打仗那句話。當我在華北敵後各遊擊根據地,看到游擊戰的盛況,興奮得不知所措。在冀中游擊隊司令部所在地,隔着白洋澱,我彷彿看到了我的家鄉,我跪下來肝腸痛斷,滿面淚流。
希特勒燒了整個歐洲,我在延安通過各種信息渠道,注視着第二次世界大戰。我不平,我憤怒,我仇恨,我非常高興地讀着愛倫堡的小戰場速寫。這對於我後來寫戰場通訊很有影響。國家有難,匹夫有責。一個作家能無一點血氣嗎?特別是斯大林格勒之戰,———那是神聖之戰,伏爾加河染紅了,炮彈炸紅了天空,刺刀染滿鮮血,誰知道這是第二次世界大戰最大轉折之戰,紅軍不僅殲滅了上百萬德軍,還活捉了幾十個德國法西斯的元帥、將軍,這是德軍走向末路的開始!法西斯是愚蠢的、邪惡的,他點燃戰爭之火,結果自己燒得焦頭爛額。奧斯維辛集中營屠殺了千百萬人,那年月,從亞洲到歐洲,法西斯兇惡殘暴。當年,拿破崙那麼驕傲,要佔領莫斯科,結果大敗,在迴歸的冰雪長途上,官兵凍餓而死無數,下場極慘。可是希特勒、墨索里尼、東條英機還要再走一趟。可嘆的是今天還有人躍躍欲試,要再來重演一遍,用強兇橫霸,想把全世界再用血洗一遍嗎?!每當我從電視熒屏看到曝光的虐俘醜聞時,我非常憤怒,我怒氣沖天,拍案而起,這種恥辱的行爲,抹黑了多年自我吹噓的“西方文明”,還談什麼“民主”,“自由”!我這個經過第二次世界大戰的老兵不容,中國十三億人民也爲和平而霍然站立。我在敵人面前從來是昂然巍立,可是在那冰涼的日本刺刀下低下頭,這是我永生難忘的恥辱,因此我要戰鬥!一直戰鬥到第一面五星紅旗飄揚在蔚藍的天空。可是,看到電視上像希特勒那樣的形象,我的血,立刻就沸騰起來,我的恨,躍然而起,我這個反法西斯的老兵的仇恨和憤怒,正是我對六十年前反法西斯戰爭中被屠殺,被毀滅的億萬靈魂的祭奠。
作者單位:解放軍總政治部
8月24日,著名作家劉白羽同志不幸逝世。劉白羽同志生前一直熱情關心、支持我們副刊的工作,爲讀者寫了許多優秀的作品。今天,我們特發表劉白羽同志爲紀念中國人民抗日戰爭勝利六十週年剛剛寫就的、也是他生前的最後一篇作品《靈魂的祭奠》,藉以表達我們對這位老戰士、老作家的深切緬懷之情。
———人民日報編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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