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月15日,廣東省委前第一書記任仲夷病逝,享年92歲。19日,一頭銀髮的李銳,在北京木樨地家中,接受本報記者訪問。
問:您如何評價任仲夷同志?
答:聽說他去世後,大家都很震驚,商量要寫一副輓聯。電話中商定,11個人署名,讓人帶到廣東去爲任老告別。這是我們對任老的看法。(讀輓聯)“改革開放,勇當先鋒;自由民主,高舉大旗;南天一柱,世人景仰;仲夷同志,永垂不朽。“改革開放,勇當先鋒”。要知道那個時候光有胡耀邦同志是不行的。當時兩個省,一個廣東,一個福建。沒有任仲夷和項南當政,局面也打不開。沒有任仲夷這麼頭腦清醒,這麼勇敢的人,廣東和深圳特區不會有今天的局面。當年有人對他們兩個人的勇於改革,很不滿意,設法阻攔。項南曾遭到不幸。1985年任老退下來時,跟我說是“安全着陸”。所以改革開放這個局面打開很不容易。“自由民主,高舉大旗”。2004年9月,廣東政協刊物《同舟共進》刊登任仲夷的訪談錄,他談到要學習借鑑國外先進的東西,正式提出立法、司法和行政相互制衡的主張。
我跟任老直到1979年後才接觸多起來,可以說是志同道合,見解非常一致。他是《炎黃春秋》的顧問,雜誌請他寫紀念胡耀邦的文章。他已經重病不能說話,也不能動筆,後來由我根據他平時談吐,寫了一篇;他看過後,同意署名。
任老退下來後,長期同癌症鬥爭,不僅沒有消沉,反而越戰越勇。他比我勇敢。我有時候打點擦邊球。他是正面的,他是最清醒的人,最勇敢的人。
問:我們今天紀念任老,紀念什麼?
答:紀念任仲夷,關鍵是要搞清楚三個問題。
第一個問題是歷史。不僅要搞清楚中國的歷史、人類的歷史,東方西方的歷史都要搞清楚,尤其是近代和20世紀的歷史。人類社會的進步無非是靠着革命和改良這兩種手段。可是我們過去只承認革命有推進歷史的作用,而視改良主義爲敵對勢力。其實,在馬克思、恩格斯那裏,還是充分估計了科學技術和生產力的發展對社會進步的巨大作用的。列寧在《帝國主義論》中曾經斷言,資本主義已到垂死階段。我們接受了這種理論,一直搞“興無滅資”,農民賣個雞蛋都要說是資本主義自發勢力,都要加以制止。我在中顧委時,還看到一位老領導下發的“白頭文件”說:“列寧的《帝國主義論》是完全正確的。”這就未免太昧於當代世界形勢了。
每個民族、每個國家的進步和發展,都有各自不同的道路,但有普遍規律。英國搞《大憲章》後,800年虛君共和,改良至今;法國大革命折騰80年,出現《拿破崙法典》,通過了《人權宣言》,自由思想熔鑄成民族性格;美國獨立戰爭,華盛頓兩任總統後,退出政治舞臺,能官能民,樹立了榜樣。
第二是要把理論搞清楚。要不要理論,到底要搞什麼理論。馬克思對的在哪,錯的在哪,要搞清楚。近來一些學者,提出一種新學說“主客體關係學”,出版了多種有關著作,其中《對馬克思主義再認識》(2003年出版)有任老和我寫的序言。任老在序言中寫道:“亞里士多德說:‘吾愛吾師,吾更愛真理’;‘雖然我愛他們倆(柏拉圖和真理),但把真理擺在前面,纔是神聖的責任。’我認爲,對待馬克思也應當如此。馬克思自己也說過:‘真理佔有我,而不是我佔有真理。’這就是說,馬克思的學說,亦即我們所說的馬克思主義,並非囊括宇宙的全部真理。馬克思的學說和理論,並非不可存疑,並非完全正確。我們敬仰馬克思,並尊他爲革命導師,但對馬克思主義也不能搞‘兩個凡是’,把他說過的話當作能治百病的藥方,視爲千古不變的絕對真理。這樣做,馬克思本人也不會同意,並且要予以駁斥的。”
任老認爲共產黨人就是真理的追求者、捍衛者。在真理同謬誤鬥爭的關鍵時刻,是決不允許絲毫膽怯、猶豫、徘徊的。否則,還算什麼馬克思主義者!如果我們黨不能堅持真理、捍衛真理,還算什麼共產黨!
第三是黨的性質和歷史要搞清楚。我在《廬山會議實錄》中寫過這樣的感嘆話:這是黨的中央委員會,竟沒有一個人爲彭老總說半句公道話。我還在書裏引用了杜牧的《阿房宮賦》中的幾句話:秦人不暇自哀,而後人哀之;後人哀之而不鑑之,復使後人哀後人也。”1000多年前的文人就有這樣的見識,難道我們不能從中得到啓發嗎?
這三大問題,我們這些老傢伙比較清楚,可能稍微有點量的不同,但本質上是一致的。紀念任老爲什麼呢?就是爲了要讓中國真正跟着世界的潮流,跟着世界普遍普適的規律前進。人類歷史發展普遍的、從理論到實踐證明了的道路是什麼呢?就是“五四”提出的民主與科學(當年所說的民主,是包括自由與法治在內的),加上現在認識到的市場經濟。這些都是任老在位時和退下來後推進、實踐的東西。
問:難得的是任老能堅持說真話……
答:這個就同個人的品德有關係啦。頭腦清醒、品德不好的人更誤事。人的品德更重要。恩格斯說,每個人都受三種限制:一是時代的侷限,二是自己的知識和經驗的限制,三是思維能力、智商的限制。我還要加一條,受品德的限制。
自古以來,由於漫長的封建專制和三綱五常的影響,中國人慣於眼睛向上。這也是魯迅早就總結過的,做奴隸和做奴才的分別。做奴隸是不得已,做奴才就太可恥而且可悲了。
我曾在《八十進八有感》詩中寫道:“惟一憂心天下事,何時憲政大開張。”任老是堅決主張經濟體制改革必須同政治體制改革同步進行的。他正式向媒體發表過立法、司法和行政相互制衡的主張。
任老說:現在腐敗得不到有效的遏制,根本原因是權力得不到有效的制約。立法、司法和行政這三種權力的相互制衡,其本質只是制約權力的手段。西方國家幾百年的實踐已證明,這種制度對制約權力遏制腐敗非常有效。就像市場經濟能有效配置資源一樣,這是人類創造的管理國家、管理社會的有效工具,是人類創造的政治文明,不是資本主義的專利。
最後,介紹我寫任仲夷的一篇文章《誰人不仰原前老》。這是幾年前廣東教育出版社出版《改革開放中的任仲夷》一書,召開發行會時,約我參加,當時因病不能前往,以此當作我的發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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