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年,今何在終於決定要弄點真正安身立命的事情來做做。
這之前他曾經是一個網站管理員,一個遊戲策劃,同時也是一個網絡小說作家,出版過一部網上頗流行的小說《悟空傳》。
有一同網上寫作成名的朋友,也多改行去作了編劇,如今有的已然在海島買下別墅,
他十分眼紅,但終發現不是賺這份錢的料,只好去另打主意。
這一年之前,他在網上BBS和哥們兒聊天,整出一個構想:他們要創造一個完全虛構的世界,併爲這個世界創造它的天文、地理、歷史和文化。它將有可能變成另一個宇宙,它將有可能容納下幾萬人的想象與創作,它將有可能變成幾百萬人、幾千萬人的狂歡。任何一個人都可以來參與建造這個虛擬的新世界,設計他自己的國度與文明,然後在這個世界背景下會創造出無數的作品與偶像。當時大家都覺得這個主意太棒了,兩眼放光,覺得自己已經成了造世主。
第一天,他們說:要有光。
第二天,他們設計了星辰和大地。
第三天,他們創造了最初的種族。
第四天,他們開始爲這個世界說中文還是說英文而發生戰爭,地球兩邊的創世神們掐着網線打得不亦樂乎。
第五天,戰爭帶來了妥協的和平,他們承認這個新世界是有着多樣文明和多樣宗教的,每個種族都有他們的文字和信仰,本着和平共處五項原則交往。
第六天,爲了決定這個世界叫什麼,經過上千個千奇百怪名字的海選,大家說:就叫九州好了。
第七天,網線斷了。
這一年,當他終於決心離開編劇行,重新上路,他與朋友成立了自己的公司,爲了那個“中國第一幻想世界”的野心而努力。公司註冊了,有個響亮的名字叫“九州有限”,但賬面上的錢少得連買個硬盤都心痛。他開始爲這個創意聯繫投資商。
曾經有過遊戲開發商與富翁願意投資,但他想想還是拒絕了,因爲這些人都實力不足。他覺得這個構想是要建造一個世界,一個以這個幻想世界爲基礎的小說影視遊戲動漫人物與周邊文化產業的帝國。他覺得要建就建一座前人不曾蓋過的高樓,不要拿到幾塊磚就建個土坯房微縮景觀了事,這世界上的粗製濫造的土坯房已經太多了。
這時他想到了曾經見過的盛大陳氏兄弟。
那是在2001年的時候,那時他的小說剛剛在網絡流行,他突然接到一個電話。有一家網站約他去上海,想購買他小說的版權。
於是今何在那時見到了陳天橋,後來的上海首富。而那時作爲一個動漫網站的總裁,連他自己也還不知道後來使他進入中國富豪榜的網絡遊戲《傳奇》是什麼。
小說版權改編事宜沒有談成,今何在告辭出門,那是他第一次到上海。現在他回憶起來覺得那時很土氣,拎着一個硬硬的旅行箱,兜裏沒錢不敢亂打的,公車站又找不着。遊蕩街頭看陌生的城市燈火輝煌而遙遠,實在是有些倉惶。
一年多之後今何在再一次來到上海,爲王家衛導演的公司擔任編劇,終於知道上海的的士可以講價,也知道了騎自行車從植物園到外灘有多遠。年少輕狂覺得以自己才華和品位,成名就在明朝。但接下來是一段痛苦的歷程,現在想來他自己也覺得真是太年輕了。曾聽說過導演當年,也是從編劇做起,寫着並不熱愛的劇本,苦熬了許久,然後終於可以當副導演,拍着並不熱愛的劇本,苦熬了許久,然後終於可以拍自己的劇本,結果票房慘敗,又苦熬了許久,經歷一千三百劫,纔有了今天的成就。做了一年多編劇,今何在覺得自己快要被掏空了,寫小說也失去了當年的感覺。今何在發現自己最大的缺點就是無法忍受“熬”。或許是一畢業就出版小說成功來得太容易,年少成名並不是什麼好事,何況是年少差一點成名,人生最大的痛苦莫過於此。
這時的陳氏帝國,已經不是當初那個小小網站。Email聯繫後今何在開始準備計劃書。說實在的,他還從來沒有寫過商業計劃書。這幫網絡上的作者們平時巧言利語,但計劃書這東西也都真沒寫過。
在這時,一個偶然的機會,他又遇上了另外一家網絡遊戲公司的CFO,這家公司後來也在納斯達克上市,後來搬進了和盛大同一個門牌的寫字樓,纔有了“盛大向左,九州向右”的典故。
兩家在中國網遊行業互相較勁、很喜歡被人拿來比較的公司,像兩條鉅艦,是否會影響小小的九州有限公司這小衝浪板的未來?巨頭老總會對這個創意有興趣嗎?畢竟,在投資意向達成之前,這個宏大的計劃所擁有的,只有幾個業餘寫作的網絡作者,和一個連自己服務器都沒有的虛擬主機論壇,以及這個幻想世界最初的幾十萬關注者。
洽談投資的過程曲折和漫長,充滿未知的懸念。一個創意,幾個作者,加上一家實力雄厚的網絡公司,就能等於一箇中國的迪斯尼般文化名牌的帝國嗎?這樣的夢也許之前有100萬個人做過,但他們都沒有成功。
雖然投資洽談的工作緩慢,今何在他們仍決定先把紙媒作爲他們事業的起點,他們找到了感興趣的媒體與出版社,推出了一本以“九州世界”爲主題的新雜誌和幾套同樣印着九州大字而不同作者創作的小說。這一年也正是中國奇幻小說出版的熱潮,中國人在經歷許多年純文學的薰陶後,彷彿是突然發現小說還可以這麼寫,只用來表達幻想。但出版的幾百種奇幻小說中魚龍混雜,大部分作者和讀者還只不過是把奇幻作爲消遣的快餐。奇幻小說真的需要那麼嚴肅地去寫作嗎?創造一個嚴謹的幻想世界體系真的會有受衆嗎?是否真如有人說中國人已經失去想象力了,不可能再有和哈利·波特、指環王、火影忍者比肩的作品與形象?
爲了宣傳這個中國文化背景的幻想世界,他們走遍北京上海的高校去座談講座,北大、清華、南開、復旦……座談的教室每次都很火爆,但年輕人也都疑惑着,“所有人能參與創造的幻想世界”,只是一個商業的噱頭嗎?用什麼樣的方式使每個人的想象能融匯到一起呢?當這個世界成形,它會變成一個新的思想囚籠嗎?當最初的創世者真正成爲了“神”,他們能把這個世界的創造權交給人類嗎?幾乎每晚,“創世神”們都因爲思考這些問題而難眠。我們需要什麼樣的作品?什麼樣的人物?是照搬古人或西方?它將爲什麼年齡層的人而創造,它的生命力能有多久?沒有前人做過,似乎一切都無法現在給出答案。
10月,雜誌站穩腳跟,開始盈利,九州世界的受衆越來越多,公司最初的難關過去。今何在又陷入矛盾之中,是成爲一個作者,還是變成一個管理人?他熱愛這個夢想,但生活就是爲了夢想而改造自己的過程嗎?是寫一本好書,還是成爲一個稱職的管理者?不過現實卻也沒給他太多矛盾的時間,每期爲主題雜誌趕稿佔據了他的大多數時間,寫一部中國自己的暢銷幻想小說,建立國產的虛擬偶像是他的夢想。“超越哈利·波特並不難,超越它的版稅才難。”他把這句話寫到雜誌上自己的照片下面。如果連夢都不敢做,那中國的幻想文化才真的沒希望了。
這一年還剩一個月的時候,終於傳來消息,這個背個大夢想的小公司終於將得到它的第一筆投資。得知這個消息時,九州公司的幾個創始人只是輕輕點了點頭,沒有擁抱歡呼,也沒有香檳可慶祝。每個人都還有太多的事沒做完。曾爲遊戲策劃總有着許多瘋狂想法的今何在正在爲自己的網站設計一個社區,並且爲即將投入開發的九州遊戲設計基本背景。它不會是《魔獸》也不會是《傳奇》,只是一羣中國青年的夢想,無數人曾有過這樣的夢想,但能走到最後的能有幾人?
新的一年就要來了,夢想也許美好,現實也許殘酷,但是,人生最有價值的時刻,不是最後的功成名就,而是對未來正充滿期待與不安之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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