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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陰似遊雲。調入北京語言大學,已三年矣。
三年中,我有幸教過些非常可愛的好學生。我很喜歡他們。他們有什麼憂煩,也每向我傾訴,或在電話裏,或到家裏來。而我,幾乎幫不了他們。夜難寐時,捫心自問,實愧爲人師。聽學生言人生之一波三折,心疼事也。
俞德術和楊燕羣,便是我喜愛的兩名好學生。不僅我喜愛他們,語言大學中文系的老師幾乎都喜歡他們。他們是沒任何爭議的好學生。對於大學中文系,以及教中文的老師,他們是多麼宜善的學生。他們是一心一意衝着“中文”二字才報考中文系的。中文老師教他們這樣的學生,是欣慰,也是幸運。
我調入語言大學後,曾這麼表明過我的態度——第一不教大一大二,也不教大四;只教大三。第二不帶研究生。
依我想來,大一大二,是普遍之中文學子需要在大學裏進行“中文”熱身的兩年。因爲他們成長的文化背景是特別多元亦特別蕪雜,且以娛樂性爲最大吸引力,而大學課堂上講授的文學,大抵是要叩問意義和價值的那一種。相對於中國,這一點非常重要。在中國,倘大學中文課堂上講授的文學,居然是興趣閱讀的那些,則未免令人悲哀。故我常對我的學生們這麼要求——“不要強調自己喜歡讀哪類作品,喜歡看哪類電影,而要明白自己必須讀哪類作品,必須看哪類電影!因爲你們不是別的什麼專業的學生,而是中文專業的學生。中文既是一個專業,便有專業之教學宗旨。”
一名高三學生倘從初一開始便孜孜不倦讀了許多文學作品,那麼他很可能在高考競爭中失利敗北;而他居然坐在中文課堂上了,則往往意味着他從初中到高中並沒讀過多少課外的文學作品。所以大一大二,他們也要補讀些大學中文學子起碼應該讀過的文學書籍纔好。到了大四,任何一個專業的學子,面臨考研衝刺和擇業壓力,心思已都難穩定——那最是中文課成效甚微之時。故我明智地將“欣賞與創作”課開在大三。至於帶研究生,我想,喜歡中文而又果真具有中文評創潛質的學生會不會成爲自己的研究生,乃是由緣分來決定的,非我自己所能選擇,於是不存妄念。
俞德術和楊燕羣,便是兩名喜歡中文而又果真具有中文評創潛質的學生。
德術是我教過的第一屆學生之一,是他那一班的班長,但並不是我那一門選修課的班長。我那一門選修課的班長,我很隨意地任命了另一名男生,他後來也成爲我喜歡的學生。我自然對我的學生們一視同仁地喜歡,區別僅僅是——哪些學生對選擇了中文無怨無悔,我難免地會更偏愛他們幾分。三年前有二十幾名學生選擇了我開的選修課,男生居半,皆無怨無悔者。我和他們情誼深矣,他們人人都給我留下很深的印象。
記得我在第一節課上點名認識大家時,往黑板上寫下了“德術”二字,看着,尋思着,遂問:“德者,修養也,當避術唯恐不及。你的名字何以起得偏偏亦德亦術呢?有什麼深意嗎?”
德術他坐在最後一排,憨厚地無聲地笑。
我欲調解課堂氣氛,誠心揶揄:“天機不可泄露是嗎?那麼下課你留下,悄悄告訴老師。爲師是求知若渴之人也。”
衆同學笑。
德術紅了臉,不好意思地說:“一生下來父親給起的。別人從沒問過我,我也從沒問過我父親。”
我竟真的覺得“德術”二字非比尋常了,忍不住又問:“你父親是從事什麼工作的人呢?”
他迎着我的目光,坦白地說出兩個字——“農民”。
……
從學校回到家裏,於是多思,暗想我的調侃,是否會傷害了那一名叫俞德術的男生的自尊心呢?也許是受了傳媒的影響,我在從文學界轉至教育界之前,形成了某些對中國當代大學學子不良的印象。其中之一便是——心理敏感多疑,自尊心過強且脆薄。而我乃率性之人,出語殊無遮攔,於是惟恐無意間傷害到了他們的自尊心。
下一週我上課時,早早的就來到了教室裏,見德術從我面前經過時,我叫住他說:“俞德術,老師鄭重向你道歉。”
他愣愣地看着我,不解。
我說:“老師不該在課堂上當衆調侃你的名字。”
他又憨憨地笑了,臉也紅了,連說:“沒事的,沒事的……”
反而不知所措的樣子。
我說:“你不小心眼兒?”
他求援地問幾名男生:“不,不,不信你問他們……”
幾名男生也都笑了,皆曰:老俞根本不是那種小心眼的人!……
我大釋懷,不由得親密地拍了拍他的肩。
從那一天起,我牢記住了他的名字。
是的,男同學有時叫他“德術”,更多的時候叫他“老俞”。儘管他長着一張端正又純樸的臉,滿臉稚氣。而且呢,在所有的男生中個子還偏矮(那一屆的男生中很有幾個是高大的小夥子)……
他在男生中極具威信。在女生中尤受擁戴。
有次我揹着男生們問女生:“你們是不是都很喜歡德術?”
她們紛紛點頭。
又問:“爲什麼?”
答曰:“德術對同學們總是像大哥哥!”
“老師,德術可懂事啦!”
“全班數他家生活最困難,但是你看他總是一副那麼樂觀的神情!”
“自己家裏那麼多愁事,當班長還當得特別負責任,處處關心同學們,我們內心裏都很敬佩他。”
女生們說到他,就像說一位兄長。
那一天下課後,我到學辦去了解他的家庭情況,遂知他是一名來自大山深處的農家子弟,父母不但都是農民,且身體都很不好;有一個弟弟,常年在外省打工,靠苦力掙點兒血汗錢,微濟家庭;還有一個妹妹,正上初中;他自己,是靠縣裏一位慈善人士資助才上得起大學的。他第一年高考落榜,第二年高考成爲全縣的文科狀元……
於是我想,以後我要特別關愛德術這一名貧困的農家學子。每在課堂上望着他時,目光沒法兒不溫柔。
兩個月後,我資助班裏的男同學辦起了一份一切純粹由他們作主的刊物《文音》……
但我翻罷第一期刊物,在課堂上將他們嚴嚴肅肅地、毫不留情地批評了一通——大意是校園學生刊物那種飄、玄、虛、甜的莫名煩惱,佯裝愁悒,賣弄深刻的毛病太甚。記得我曾板着面孔,手指着窗外大聲質問,課堂上一片肅靜,學生們第一次領教了他們的樑老師也有脾氣。
德術是《文音》的社長,另一名我同樣喜歡的好學生吳弘毅(已考取北大中文系研究生)是主編。
那一天,他們的自尊心受到了一次來自於我的打擊……也幾乎可以說是攻擊。
後來德術就交給了我他的第一篇小說《少年和郵差》:講一個少年,只能到離家40餘里的縣城去上中學,還要翻過一座亂碑雜立、荒冢疊堆的山。一個星期日,他因母親病了,返校時晚。走至半路,大雨滂沱,雷電交加。他多希望能碰到一個人陪他過那座山。但果然碰到一個從頭到腳罩在黑雨衣裏的人之後,他心裏反而更覺恐懼了。那是一名鄉間郵差,他也要翻過那一座山回自己家住的村莊去,他胃病犯了,疼得蹲在山腳。他向少年討吃的。少年書包裏有六個雞蛋,是母親一定讓他帶着的。那是他在學校裏一星期苦讀的一點兒營養來源。少年一會兒給郵差一個雞蛋,生怕郵差不陪自己往前走了。而郵差,吃了兩個雞蛋以後,不忍再吃少年的第三個雞蛋了。他將少年遮在雨衣內,不但陪少年翻過了山,還陪少年走過了自己家住的村莊,一直將少年送到縣城裏,送到校門口。少年的父親,以前也是郵差,也就是說,是一個每月能靠送信拿一份少得可憐的“工資”的農民。路上,少年已經從郵差口中得出結論——正是對方,使自己的父親丟了郵局系統的編外工作,轉而去礦上替私人礦主採煤,並死於礦難……少年下一個星期返校前又親自煮了幾個雞蛋,在每一個雞蛋上都紮了些孔,往裏填塞了毒藥。他在山腳下等着那郵差,並且等到了。然而郵差不再向他討吃的。少年硬給郵差也不接了。郵差陪少年翻過了山,一路盡說些勉勵少年好好學習的話。再以後的幾年裏,少年和郵差經常成爲路伴。再再以後那少年考上了北京的一所大學。畢業後,少年用第一個月的工資,爲郵差買了一雙雨靴和一件雨衣。但他寄出的東西被退回了,因爲那郵差已死於胃癌……
我讀罷德術的“作業”,如獲至寶,非常激動,在課堂上以大加讚賞的話語點評了它,並由之談到大學校園文學之情調和我所再三講解的文學情懷的區別……
而德術,竟顯得那麼的不知所措。分明的,那太出乎他的意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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