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說他是難纏的“刁民”,有人說他是頑強的“環保衛士”。章志標說:“我只是一個農民。”
當不能呼吸到新鮮空氣、喝不到乾淨的水時,章志標等黃興鎮藍田村民不再沉默了。
某“小化工”老闆放出話來,只要章志標不帶頭鬧了,就馬上送幾十萬元錢給他。這天,章志標在日記裏寫下了這樣一句話:“我不要錢,要命!”
一個農民扳倒13家污染化工廠
紫薇山莊迎來了又一批取經的湖北客人
去年11月30日上午,寒風陣陣,章志標在馬路邊已站立好一會兒了。年關將近,作爲長沙縣黃興鎮藍田新村楓樹組的一個農民,按理說,他不會這樣忙碌。而章志標是來接外省客人的,就在前幾天送走了一批湖北來取經的人後,今天又要來一批。
章志標甚至不太記得這是第幾批來學習的人了。自從去年夏天湖北某省領導帶領一羣人到章志標所開設的紫薇山莊“農家樂”參觀學習以後,就有一批又一批武漢周邊的客人過來取經。湖北的同志說,紫薇山莊因地制宜,投資少、見效快,很適宜在當地農村推廣。
2005年7月,全國新聞媒體組織“落實科學發展觀·中部崛起”的系列採訪活動。新華社等一大批媒體的記者到達長沙後就直奔長沙縣黃興鎮。不久,新華社發了一篇《黃興鎮興衰曲》的通稿,稿子開頭這樣寫道:三年多前,被譽爲“環保衛士”的湖南長沙縣黃興鎮村民章志標帶領羣衆抵制化工企業污染,最終導致政府將13家化工企業徹底關閉。近兩年,43歲的章志標除了經營自家“農家樂”、苗木基地外,還經常被邀請參加當地政府在環保、旅遊等方面的評議和監督。他說,污染企業關閉後,瀏陽河的水草又長起來,鳥兒也飛來了。
的確,章志標不但是“帶領羣衆抵制化工企業污染”的人,而且,如今的他還是在藍田新村率先經營“農家樂”和苗木基地的帶頭人。面對現在鳥飛草茂的情景,章志標感慨地說:“要是當年肆意污染的13家‘小化工’企業不關閉,他和藍田新村的村民也就不會有今天……”
“來錢”的硫酸錳卻讓老百姓煮不了飯
每每提到2002年11月底以前的日子,章志標就來火:“那時,我們是生活在什麼環境下?”今年1月3日,他在接受記者採訪時說。
章志標們那時生活在什麼樣的環境下?記者的手頭有一份長沙縣環保局2002年初的調查報告。報告上說,黃興鎮的13家硫酸錳生產企業均分佈在瀏陽河邊,其中有5家是依瀏陽河而建。13家企業在2001年產生工業廢氣6640萬標立方米,其中二氧化硫2155噸,煙塵3545噸,工業粉塵680噸,固體廢渣28000噸,“所有排放污染物基本無序直接排放。”
衆所周知,黃興鎮僅與長沙市區一河(瀏陽河)之隔,這樣多的有毒氣體排放到空中,長沙的市民同樣也吸了不少。但是,生活在此的村民們受到的影響比長沙市民要更直接,更嚴重得多。
還是長沙縣環保局的這份報告說得透徹:當地硫酸錳生產企業產生的污染主要是錳塵和硫酸霧。這些東西含有大量重金屬錳的工業粉塵,不僅影響了周圍的大氣,而且降到地面和植物表面,經雨水溶解後使土壤、地表水和植物表面的錳離子含量升高;而含錳的工業廢渣經雨水浸漬後四處蔓延,造成污染遷移及二次污染,又引起周邊水體變質變味。部分不經處理就外排的廢水則對周邊水體環境造成嚴重污染,導致魚蝦死亡,土壤酸化……
黃興鎮老百姓的親身感受是喝的井水有氣味,煮不了飯,泡不了茶。住在瀏陽河邊,自己家裏又打有水井,卻要跑到離化工廠好幾裏地的地方挑水喝。章志標家門前有一座五六十畝的水庫,由於旁邊的山坡上就是污染大戶藍天化工廠,沒幾年的功夫,這座原來魚蝦成羣的水庫裏連“一條魚仔”也沒了……
在當時黃興鎮乃至長沙縣少數幹部心目中,這13家“小化工”卻是大“功臣”。爲什麼?道理很簡單,那就是來錢。那時,有人認爲是“小化工”帶動了本地區經濟的發展,每年向鎮裏交了上千萬的財政稅收不說,而且還提高了本地區農民的就業。用當地一位有影響人士的話來說:“光農民進廠工作的就有一千多人啊,對農民增收可謂是帶來了從未有過的好效益!”
兩難選擇令彎過九道灣的瀏陽河混濁不堪
黃興鎮硫酸錳生產企業自上個世紀80年代開始興建,到1998年止,已發展到了13家,總投資1個多億,生產出來的硫酸錳產品幾乎佔到全世界同類產品的半壁河山(發達國家已根本不容許在本土生產這類產品),就在黃興鎮沒實現鄉改鎮以前,這裏是有名的“化工之鄉”,並曾以此作爲鄉鎮經濟發展的典型四處推廣。
還有一個事實也是必須交待的。一邊是當地政府樂哈哈的財政稅收,一邊可是這13家化工廠沉重的銀行貸款和多達七八百萬元從農民手裏收羅到的集資款。要關閉“小化工”,馬上就有老闆提出:“你把我們關了,鎮裏的收入少了不說,銀行貸款和集資款誰解決?鬧出事情來誰負責?”
還是錢的問題。決策者們也不是沒有看到嚴重的環境污染。起初,鎮上要“小化工”老闆們加大對污染治理的投入和力度,企圖將污染通過有效治理最小化。問題是,在利益驅動下的“小化工”老闆們卻根本就不願意投入資金治污。當年,長沙市藍天化工廠擁有1800多萬元的固定資產,年產值4500多萬元,年出口創匯450多萬美元。這樣頗具規模的一個廠,不但沒有一臺運轉正常的污水處理設備不說,還對環保檢查玩起了貓膩。2002年5月20日,“三湘環保世紀行”的記者到該廠採訪,早已“偵察”到消息的老闆立刻全廠放假三天大搞廠區衛生。有看不過去的農民當着記者們的面在廠內一塊空地上刨開薄薄的一層草皮和黃土,馬上就出現了灰黑色的廢渣。原來,這個堆了十幾米厚的廢渣坑就是前兩天剛剛披上“綠裝”的!
關還是不關?就在黃興鎮兩難選擇的同時,“小化工”老闆們卻一點也不含糊,照樣開足馬力繼續生產着。藍天化工廠六個大煙囪裏冒出來的依舊是刺鼻難聞的濃濃黑煙,工業廢渣將一條深達幾十米的山壑已填平,漆黑的污水沒經過任何處理嘩嘩地直接排放到了瀏陽河裏。在著名的《瀏陽河》裏有這樣一句詞:“瀏陽河,彎過了九道灣。”而藍天化工廠所處的位置正好就是這個“九道灣”的河邊……
帶頭“起事”的章志標每天接到恐嚇電話
2002年初,章志標高票當選藍田村(2004年10月改爲藍田新村)村主任,在此之前,他被鄉親們選爲黃興鎮的人大代表。此時,章志標覺得應該爲鄉親們(也是爲了自己)做點什麼了。幾乎是在章志標當選村主任的同時,他的鄰居黃立由於不堪忍受污染含淚搬離了藍田村。
黃立的房子就在藍天化工廠的旁邊,是1991年花了4萬多元辛辛苦苦蓋起來的。但是,自從與化工廠相鄰,沒幾年的時間,黃家的二層水泥樓房已是一片破敗。房子的瓦、牆都被硫酸腐蝕得一塌糊塗,只需用手輕輕一捏,就可將牆上的水泥弄下一大塊並捏成粉塵。黃立說:“我是實在住不下去了……那幾年,我每天不敢開窗戶,化工廠裏飄出來的毒氣一聞就噁心。”
黃立搬家深深地刺痛了章志標。他開始不斷地向有關部門和上級反映藍田乃至整個黃興鎮被污染的情況。有了領頭人,村民們也似乎不怕事了,紛紛地站在了章志標的背後,用前所未有的團結和行動支持章志標。當年曾經參加“三湘環保世紀行”採訪的一位記者至今還記得他走進黃興鎮時的場景:當我們達到時,早已聚集在一起的當地村民舉着各式標語牌,喊着口號,攔住記者的車隊。“在我的記者生涯中,這一次採訪我印象最深。”這位記者說,村民自發組織起來的隊伍足足排了百米遠,他們手中高舉的黃紙黑字的標語牌就像一張張狀紙,狀告“小化工”對他們家園的破壞……
“那時你害怕嗎?”1月3日,當記者問章志標時,他遲疑了一下說:當時不怕。不過,現在想起來倒還真有些後怕,“就在前幾天,我還接到恐嚇電話”。“小化工”破壞了章志標們的家園,章志標們不願意。反之,章志標們的行爲已經觸及了“小化工”及其少數人的利益。“那段時間我每天要接到上十個恐嚇電話”,甚至有人揚言要搞掉章志標。章志標說,當時他惟一的辦法就是每天晚上用日記將白天發生的事情全部記下來,“否則,要是哪一天我真的有個什麼三長兩短,也好有個線索啊!”
事情越來越大終於驚動了中央領導
2002年春節過後,隨着抗爭的升級,章志標們遇到的阻力也越來越大。這個時候,章志標才清醒地意識到他和村民們的反抗的對手不僅僅就是那些“小化工”老闆們,他隱隱約約地感到以前付出的努力之所以看不到什麼成效,其根本原因還是因爲遇到了比“小化工”老闆們要更強大的對手,有少數政府部門的人當時對保護環境認識模糊,認爲只要經濟上去了,犧牲一點環境不算什麼。
這個時候,有人公開指責章志標是“刁民”、“瘋子”、“神經病”。也就是在這個時候,章志標寫好遺書,他甚至想到以死的方式來喚起世人的關注。“我真的是這條命都不想要了!就要爭個水落石出。”1月3日,章志標坐在自家敞亮的客廳裏,對記者說。
事情的轉機終於來了。2002年5月20日,“三湘環保世紀行”的記者們到黃興鎮進行採訪,記者們的仗義直言很快就在省會各主要媒體上出現了。5月23日,帶領記者們採訪的領導在電視上公開表態:責令長沙市藍天化工廠在5月30日前必須關閉進行治理,其餘化工廠在11月30日前未治理達標也要全部關停。
6月4日,藍天化工廠不顧禁令,在停了幾天生產後強行開工。憤怒的村民們在交涉未果的情況下,拉下了該廠的電閘。章志標擔心事態進一步擴大,到現場做了一些協調、勸解。然而,當日20時許,他卻接到鎮裏某人的電話,要他和村支書一道到鎮裏協商事情。章志標如約去了鎮政府。沒有想到的是翌日凌晨三時,章志標被拘留帶走了。這一天是2002年6月5日,正是世界環境保護日。
章志標被拘留的理由是涉嫌“聚衆擾亂社會秩序”。7月12日,他以“取保候審”的方式放了出來。“不過,我出來時鄉親們迎接我令我把被關時的氣憤拋到了腦後。”章志標至今對當時的情景記憶猶新。他說,在他回家的路上,鄉親們到很遠的地方去迎接,給他戴大紅花。在鎮上的肖公橋地段,上百輛摩托車早早地等候在此,自發地給他開道。回到村上時,兩千多名鄉親夾道鼓掌相迎,掌聲足足鼓了近十分鐘……當人們把他高高舉起時,他流淚了。
章志標那時還不知道,就在他被關進看守所的第16天,時任國家環保總局副局長汪紀戎一行,受當時擔任中共中央政治局委員、國務院副總理溫家寶的委託,風塵僕僕地來到了黃興鎮。此前,溫家寶在獲悉了黃興鎮“小化工”企業嚴重污染環境的情況後親筆批示給國家環保總局和湖南省的主要負責同志,要求儘快調查處理。
汪紀戎在實地查看了幾家“小化工”後表示:按照國務院的規定,所有工業企業必須在2000年底以前實現達標排放,不能達標者堅決關停並轉。黃興鎮的化工企業污染這麼嚴重,國務院領導對此極爲關注,必須無條件立即關閉這些污染企業。
綠了的黃興鎮使星城“右肺”不再受污染
以後的事情不說大家已基本清楚了。雖然在關閉黃興鎮13家“小化工”的過程中還出現了一些奇怪的事情;雖然有老闆找到章志標,要求只要他不再帶頭鬧了就一年無償地給他幾十萬元錢;雖然章志標照樣接到一些莫名其妙的電話……但這一切,都不能阻擋關閉污染源的步伐!
2002年11月30日,黃興鎮13家“小化工”企業被全部關閉。這一年,章志標被當選爲長沙縣人大代表,而且在第二年6月光榮地加入了他夢寐以求的中國共產黨。
2005年12月,記者在黃興鎮採訪。一位鎮負責人介紹:如果把長沙市比作一個人,那嶽麓山就是長沙的“左肺”,我們黃興鎮就是長沙的“右肺”。這位負責人一再表示:我們一定會深刻地吸取教訓的,再不容許長沙的“右肺”受到半點污染……
這個比喻很形象。章志標們長達幾年的抗爭,捍衛的又何止是黃興鎮?他們不但在爲自己世世代代生活的家園抗爭,同時也在爲減少長沙市區的污染和子孫後代的幸福抗爭!這一點,在章志標站出來反抗“小化工”的污染時也許並沒有想到。
值得一提的是,沒了“小化工”及其所帶來的近2000萬財政稅收的黃興鎮並未因此一蹶不振,經過痛定思痛,長沙縣提出把黃興鎮建設成爲“全國重點鎮、城市東花園、生態示範區”的發展思路。黃興鎮黨委書記楊喜平去年7月接受新華社記者採訪時說:“黃興鎮曲折發展的最大啓示是:一定要走經濟與自然協調發展的道路,這樣才能夠得到老百姓的擁護。”2005年,黃興鎮財政收入在1500萬左右,到明年,該鎮財政收入可以達到13家“小化工”關停前的水平。今日黃興鎮的花卉苗木、無公害蔬菜兩大產業紅紅火火,“農家樂”等旅遊業也蓬勃興起,一幅社會主義新農村的錦繡畫卷展現在人們面前。
今年1月10日,記者又一次來到黃興鎮,和章志標一起,興致勃勃地漫步鄉間田野。即使是隆冬,但到處都是一片林木蔥蘢、生機盎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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