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5年上海的冬天顯得特別冷。
12月的一個傍晚,55歲的中學教師肖淑華在辦公室裏收拾自己的東西,不時地朝凍僵的手指呵口熱氣。這是她34年教師生涯的最後一天。一個月前,她婉拒了校領導的挽留和返聘,決定退休。
大約10米遠處,肖老師帶了兩年的初二(3)班教室裏,學生們早已回家。相鄰的一個教室裏,兩個當班的值日生正在爲誰該擦黑板大聲爭吵。
勤懇教書的肖淑華老師似乎並不知道身處的這個社會裏已經出現了子尤、胡丁琦和蔣方周這樣特別的孩子,她所熟悉的,只是這個54人的班級,這些同樣出生於上個世紀90年代的孩子。他們是肖老師教的最後一屆學生,也是讓肖老師下定決心退休的一屆學生。
用肖老師的話來說,“我覺得自己老了,也很累了,而且,現在這代孩子不一樣了,他們已經不像以前一樣需要我們這些大人了。”
平均智商超過了以前的同齡人
談起這些學生,肖老師先誇讚了一番他們的優點。
“這些孩子,普遍都很聰明。他們頭腦中的很多知識都是非常超前的,有時候都讓我們這些做老師的感到驚訝,他們甚至可以很冷靜地指出我們的一些教學失誤。”肖淑華告訴《瞭望東方週刊》,“尤其是在英語和計算機兩門課程方面,在我做過班主任的十幾屆初中生中,他們是最出色的。很多孩子在課堂學習以外都有一技之長,彈鋼琴、拉小提琴、畫畫的有不少,而且,小小年紀就能考到不錯的級別。”
肖老師說,就在不久前,這個班級接受過一個大學心理系的調查測試,其中有一項數據顯示,這些孩子的平均智商的確在一定程度上超過了他們分別在三年前和五年前抽樣調查的同齡層班級。
還令肖老師印象比較深刻的是,普通話似乎已經成爲了這些孩子的自然語言。“我去家訪時發現,現在的孩子在家裏也很習慣講普通話,不像以前的孩子,除了上課或跟老師對話時會講,同學間、家裏通常還是用上海話交流。不少家長也跟我在聊天時說過,孩子很少跟他們說上海話,只說普通話。以至於要求講上海話時,一些詞句的發音都不標準了。”
再就是這些十來歲孩子對於與性有關的知識幾乎沒有什麼害羞尷尬的態度。肖老師說:“在學校開設的青春期生理課上,他們已經不像五六前的同齡學生那樣還好奇得要命,有些連老師不好意思講不出口的,他們會在下面毫無顧忌地把這些名詞大聲念出來。”
對這些孩子的愛好不是很能理解
談到這些孩子的缺點,肖淑華淡淡地笑了笑,撫摸着手臂上一條淡淡的傷疤,那是2005年夏天,她和家長去網吧裏找一個學生,這個13歲的孩子捱了父親的打後,用小刀對她做出的報復。
“他們身上有所有獨生子女通常的特點,自信又比較脆弱,敏感而多少有些自私。但要說這些90年代出生的孩子區別於早期獨生子女的特點,那便是他們不光發育得更早,知道得更多,最明顯的是越來越懂得成人世界的規則。”這是讓肖老師很驚訝的一點,“一些十來歲的孩子,滿腦子要賺大錢。學習成績、鋼琴考級、小幹部評選,在他們眼裏都失去了本來美好的面貌,而就是一個工具,一個以後可以帶來成功、可以讓他們成爲社會強者的工具,包括我們這些老師對他們來說有時候好像也是如此。”
肖老師從整理的東西中,陸續找出了一個GBA(一種遊戲掌機),一個PSP(一種遊戲掌機),幾個肯德基套餐奉送的玩具,幾個動漫人偶,還有十多本書,兩本郭敬明的,五六本是不同品種的漫畫書,剩下一些是不知作者的言情小說。
“這些都是從學生那裏沒收來的,看來要拜託同事還給他們了。”肖老師手裏翻動着這些東西說,“每次看到這些,都讓我對這些孩子擔憂。”
肖老師至今不會使用電腦,別說是打遊戲了。漫畫和郭敬明的書,她曾努力去看,目的是好跟這些孩子溝通,但最後也放棄了。年過半百的肖老師,像大多數成年人一樣很難真正理解這些孩子的古怪愛好,他們能想到的一個有效方法就是沒收和禁止,讓學生能把精力集中在課本上。肖老師是個比較通達的人,她並沒有把某種責任怪罪在遊戲、漫畫或郭敬明身上,而是下意識地充滿了另一種擔憂。
“平時學習就不運動,玩的時候又老是喜歡打遊戲,長時間地坐着也不運動,身體怎麼強壯得起來?教我們班級體育的葉丁強老師也是老教師了,他常常跟我抱怨現在小孩的體質真的是很差,不僅容易生病,而且一些男孩子看似發育得高高大大的,手上根本沒什麼力氣。什麼長跑啊,扔鉛球啊,跳遠啊,總體情況一年比一年差。”肖老師鎖着眉頭說,“還有,他們成天看的就是這麼幾類書,我自己是教語文的,真的是很擔心。不少孩子的作文常常會模仿郭敬明他們這些80後作家,寫得憂鬱、悲傷、虛幻、甚至有些叛逆。我以前總是納悶,這麼小的孩子哪來那麼多的鬱悶和悲傷?後來有一次一個孩子跟我說,這就是他們的表達方式,除了這樣,他們不知道該怎樣對外面的世界來表達自己。”
不管怎樣,肖老師仍然像對待以往任何一屆學生一樣愛着她的孩子們,即使最後臨別沒有一個孩子來送行,她也沒有絲毫怪責的意思,只是淺淺地說,“他們還只是小孩子呀……”
不一樣的內心世界
對待生活中這些十來歲的孩子,許多人像肖老師一樣,容易把他們當作純粹的孩子來對待。他們只不過看上去特別喜歡吃快餐和漢堡包,喜歡打遊戲看漫畫,喜歡悶頭收發各式短信彩信,喜歡看到偶像瘋狂尖叫。甚至也有染着五顏六色的頭髮、打着好多個耳洞、穿着大好幾號的衣褲,還有些過分舉止的青年從你身邊一擦而過。可是,在下一時刻,他們又會十分美好地穿着規矩的校服,流利地說着英語,熟練地敲打鍵盤,甚至優雅地彈着舒伯特的小夜曲,然後孩子氣地在馬路邊的小攤上吃着肉串買着零碎可愛的小飾品。他們最大的問題也許就是對父母老師有些愛答不理,以及有時候表露出讓人有些驚訝的老到和世故。很多大人認爲,這些孩子並沒什麼值得注意,所有一切只是隨着社會和科學的進步,喜歡和感興趣的東西不同了,他們本質上與以前的孩子相比沒什麼區別。
像子尤和蔣方舟那樣能夠自我地表達內心對這個世界觀察的孩子,是這羣人中的“佼佼者”,大多數90後孩子除了在學校裏按照考試要求寫一些應試作文外,似乎很樂意去模仿80後那批少年作家的文字乃至價值觀來表達自己的想法。不少像肖老師這樣的成年人不太能理解,中國文化中有那麼多值得模仿的文章和積極樂觀的價值觀,爲什麼這些孩子偏偏要去模仿那種呢?
郭敬明的責任編輯、春風文藝出版社的時祥選表示,事實上是郭的作品特別能打動這些十來歲的孩子,“他們看郭敬明的每部長篇小說都會流眼淚。”
而作家趙長天更是覺得有些不可思議。“其實他們的喜歡,我覺得是很沒有道理的,很沒有原則的。比方說郭敬明的抄襲官司,這官司到底怎麼樣是另外一回事,我們暫時不說,但是這些孩子就覺得‘這有什麼關係,就算是抄的我們也喜歡’。這在年紀大的人看來就不太能想像。年紀大的人會覺得抄襲肯定是不對的,但他們不這樣想。他們的價值評判和年長的人不同,他們覺得無所謂。他們就是覺得郭敬明寫的東西對他們來說很親切很溫暖。”
趙婷婷是《萌芽》雜誌的編輯,也是萌芽BBS的版主之一,她的工作內容之一,就是處理各種投稿和來信,而其中,十多歲的孩子不在少數。她覺得並不是這些孩子僅僅因爲喜歡韓寒和郭敬明纔去模仿他們,而是他們內心存在的那些情緒比80後那代孩子更深重,是郭敬明這一類作品讓他們有渠道發現自己,並學着表達自己。
趙婷婷說,作爲一個成年人,她常常在看到某個孩子寫來的信後,卻不知該如何回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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