鞏獻田老師在家接受本報記者專訪。這是他聲明不接受採訪以來第一次面對記者鏡頭。
一夜之間,鞏獻田成爲中國法學界最受關注的人物,原因是他的“一封公開信叫停了《物權法》”;而在此之前,他僅僅是北京大學法學院一名普通的教授、博士生導師。公開信發表後,引起的反響也許遠遠出乎鞏教授的意外———自己對《物權法》意見的一封信,會讓自己成爲一些人眼裏的“勇士、民族脊樑、民族英雄”和另一些人眼裏的“法盲、歷史罪人、全民公敵”。在公開信發表後聲明不接受任何採訪,並在某媒體刊出一篇報道後,對媒體避之而唯恐不及的鞏獻田教授,還是在北京他的家中接受了本報記者的專訪,因爲,他希望能夠通過這篇報道,讓關心他和他的觀點的人,能夠得到全面、公正的信息。今晚,他還將在清華大學就此事作出說明。
事件回放
2005年8月,鞏獻田教授發表了一封“致吳邦國委員長並轉全國人大常委會的《公開信》”,公開質疑全國人大常委會辦公廳公佈的《中華人民共和國物權法(草案)》違憲。2006年1月,有消息稱,《物權法(草案)》立法進程已被“擱置”,原因就是鞏教授的這封公開信。鞏教授認爲,這個草案嚴重違反了《憲法》中關於“公有制爲主體”的基本經濟制度,具有明顯鼓吹私有化傾向。
中國法學界展開了一場爭論,以人民大學民商事法律科學研究中心主任楊立新,中國政法大學原校長、《草案》起草專家小組負責人江平和全國人大法律委員會委員、物權法主要起草者之一王利明爲代表的《物權法》論戰正方,和以北大法學院教授鞏獻田、中國社科院經濟研究所研究員左大培、人民大學法學院副教授楊曉青等爲代表的反方,就物權法展開辯論。
3月9日,吳邦國委員長在作人大常委會工作報告時說,《物權法》列入今年立法計劃,草案待條件成熟時再提請審議,至此,關於《物權法(草案)》正反兩派的白熱化爭論似乎暫時有了“結局”。
對話鞏獻田
“保護絕大多數人財產權還是極少數人財產權?”
這場爭論,鞏獻田教授本人如何看待?他寫公開信初衷是什麼?是否真如有人所說,“攪黃”了一部法律?本報記者對他進行了專訪。
“現在看來我的判斷是正確的”
記者:您寫這封公開信的初衷是什麼?
鞏獻田:全國人大常委會正式公佈《草案》公開徵求意見後,我感覺到問題很嚴重,這部法的立法技術相當低劣;這是爲全中國人民立的法,關係重大。所以我就沒有更多的考慮,寫了那封公開信,因爲他們違背憲法在先。
記者:您爲何上書全國人大?
鞏獻田:有三個原因。第一,全國人大常委會公佈《物權法(草案)》向全國人民徵求意見,本人理當響應。第二,該《草案》無論就形式還是內容來看,都存在着嚴重違背憲法的原則問題,此外其立法技術相當低劣。第三,我認爲不通過上書和公開信的形式,不起什麼作用。現在看來我的判斷是正確的。
記者:聽說全國人大專門聽取了您的建議?
鞏獻田:《公開信》發表不久,人大法工委民法室主任姚紅同志打電話告訴我說他們的領導要約我談。去年9月13日全國人大常委會法制工作委員會胡康生主任、王勝明副主任以及室副主任扈紀華、處長杜濤同志在人大會堂賓館約見了我。我進一步向他們坦誠地陳述了我的看法。
對於國家立法機關的領導同志們如此重視和認真聽取一個普通黨員和一般公民的反對意見,爲此我感到高興和欣慰,因爲這是按照毛澤東和鄧小平同志所一貫倡導的、中國共產黨歷來實行的民主集中制原則辦事,是貫徹黨的羣衆路線,是向着立法民主化和科學化方向邁步的具體措施和行動。
“‘一封信影響立法進程’極爲荒唐”
本報記者:有文章說您“一封信影響了立法進程”,甚至說您“攪黃”了這部法律的出臺。
鞏獻田:所謂“一封信影響了一部法律的立法進程”的說法,是極爲荒唐的。任何一個對我國的立法體制有所瞭解的公民,都不會說出這樣的話。我國的立法權屬於全國人大和人大常委會。假如“一封信”能夠影響了一部法律的立法進程,那隻能說明這封信正確反映和集中代表了廣大人民羣衆的意志和利益。
試問我一個人能“攪黃”一個“法律”嗎?對法律草案的繼續討論修改完善就是“攪黃”嗎?據物權法草案的起草們所說,這部草案是經過10多年的“無數次研討會”,而且得到了“法學理論界和實務界的高度評價”,可是,僅僅由於我一個“完全不懂《物權法》,完全是歪曲性的理解”的人,對《物權法》草案採取了“不是按照正常的學術討論的方式”,寫的信是“言詞激烈荒謬”的,是“無理指責”,蠻橫的“打棍子”和“扣帽子”的,“極不科學的”的觀點,“極不嚴肅的”態度,“極不負責的”做法。
全國人大常委會去年決定暫時不審議,是讓人們繼續討論修改和完善,這怎叫“攪黃”呢?
“我不反對保護私人財產權”
本報記者:您和反對意見的主要分歧在哪裏?有些人認爲您是在否定保護私人財產權?
鞏獻田:我們與物權法起草者的根本分歧,絕不在於是否保護私人財產權,因爲只有壞蛋和白癡才主張不保護私人財產權。分歧主要在於:是真正保護絕大多數人的財產權還是保護極少數人的財產權。我們認爲,只有強調保護國家和集體財產權,私人財產權才能得到可靠的保護。我們主張:在一般和通常情況下,只有首先保護國家和集體的財產權利,才能保護絕大多數公民個人的財產權利。
本報記者:您的公開信還呼籲立即停止出售國有財產,趕快研究制定《國有財產流失追究特別法》。這和物權法有什麼關係?
鞏獻田:國有資產的流失原因是多方面的,但是生產資料私有化是最重要的原因。按照現在的《物權法》草案的思路,不但不能阻止國有資產的流失,而且正相反,將帶來國有資產的更大量流失!
學生看事件
要理論探討不要人身攻擊
鞏獻田的學生,一位法學博士表示,鞏老師是在堅持自己的理想和信念,因爲這不但不會給他帶來任何實質性的好處,只會給他帶來壓力。這位學生認爲,把物權法控制在憲法的範圍內,是個非常嚴謹的法學問題,就是說,要立物權法就必須要把憲法和法理吃透,然後才能進入具體的基礎環節。但是物權法脫軌了,物權法是要突破憲法的規定進行平等保護,這樣做也可以,但是要先修改憲法,在修改憲法之前這樣做,就是違憲。
另外,鞏老師認爲個人的物權也應該保護,他從來沒有反對這一點。但是,他認爲關於國有資產的保護,是應該特別考慮的。比如,像教育和醫療,如果國家不掌握一定的資產份額和資源,就沒有力量讓像下崗工人這樣的困難羣衆來享受公共福利,國家就無法讓羣衆公平、平等地享受公共資源。另外,現在國有資產向私人腰包流動,卻要對其進行保護,這無異於承認一些人使用非法手段得到的資產最後變得合法了,需要和其他公民通過誠實勞動得到的財產一樣平等地接受保護,這不公平,也沒有一個反向的環節使國有資產再流回來。
鞏獻田老師的另一位學生說,據他了解,有一些民法學界的老師和學生都很理解鞏老師,尤其是研究生和博士研究生。
“在一些反對意見中,很大成分是惱怒,是一種人身攻擊和非理論探討之外的東西,這讓人非常反感。”這位法學博士說,民法學這幾年一直走的是純專業化、壟斷化的封閉道路,他們認爲,你沒有學過法國民法典等,就來探討是不合適的。但是,他們忽略了,立法背後必須有法理學的支撐。就反對方目前在網絡上的迴應看,在法理上,卻很少有和鞏獻田老師進行正面交鋒的。
記者手記
面對壓力從容依舊
鞏獻田老師衣着樸素,面色紅潤,眼神清澈,說話帶着濃濃的山東口音。他和他的老伴都是非常隨和的人。從外面回到家裏,老伴還“埋怨”他說,“老頭子,看看你,圖啥,就在剛剛你出去的兩三個小時裏,我又幫你回絕了10多個要求採訪的電話。”
儘管面對着種種壓力和攻擊,鞏老師還是顯得很從容,他指導的一位博士生告訴記者,自己剛剛從美國回來,回國前瞭解了鞏老師目前的處境後很是擔心,怕他精神壓力太大,影響到身體健康,但是沒想到,在他回來以後發現,自己的老師不但沒有想象中的憔悴面容,還仍然很從容地上課,下課,有空上網去瀏覽一下和物權法以及自己相關的最新消息,這不禁讓他大爲佩服。
實際上,記者能夠感覺到鞏獻田老師的憤怒,這憤怒所針對的並非是不同意見,而是反駁者提出意見的方式;但是,記者也發現,鞏老師很執著地堅持着自己的信念和觀點,不管外界有多少評論、猜測和誤解,鞏獻田老師卻並非孤家寡人,他收到了大量來自全國各地的信,有讀者給他寄信向他反映當地國有資產流失的情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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