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彭加木遺體疑被發現”的消息帶動下,這位26年前迷失在茫茫沙海中的科學探險家重新進入了人們的視野。在各媒體集束式的報道中,我們看到了關於他失蹤的幾種離奇說法的羅列,看到了身穿鮮豔衣服的記者站在彭加木紀念碑旁伸出的“V”字形手勢,看到了26年來一撥一撥尋訪者艱辛的汗水,當然,還有親人的思念、同事的緬懷,以及評論者“深刻”地以他的榜樣來鞭撻如今的學術腐敗。
種種紀念方式都是不錯的。但他首先應該讓我們記住的是:在斯文·赫定、伯希和、斯坦因、科茲洛夫……一長串歐洲名字之後,中亞腹地探險家的名單上,終於出現了第一個中國名字———彭加木。
大航海時代以來,科學探險活動對人類歷史屢屢產生決定性的推動作用。哥倫布的探險連接了新舊大陸,進而催生了世界近代史;達爾文的探險最終促使他發表進化論;庫克船長的探險使我們知道澳大利亞和南極大陸的存在……令人遺憾的是,如此恢宏壯美的探險活動中,沒有中國人的身影,即便較爲晚近的“中亞腹地”(實際上主要是指中國西北地區)探險活動,也幾乎全爲西方人包攬,直到1980年6月,彭加木率領考察隊史無前例地縱貫了羅布泊湖底。這是當年瑞典大探險家斯文·赫定無法完成的任務,他爲此差點喪命並中途退出———彭加木的意義,在於他以生命爲代價,填補了中國探險史的空白。
爲了科學,敢於深入死地,這是傳統民族精神中鮮見的新品格。我們民族從來不乏捨生取義之人,但義士們心中的這個“義”,往往是關乎世道人心、禮義廉恥,屬於人文範疇,從來沒有想到過科學本身也有大義。我們素來長於人文,而拙於科學,我們又信奉“心外無理”,白居易說:“太行之路能摧車,若比人心是坦途。巫峽之水能覆舟,若比人心是安流。”我們以爲,世間真正的險處在人心,因而真正的冒險或探險在於人事,在孜孜不倦的心靈探險中,其上品,爲聖哲,爲良相,爲騷人,爲達者,雖嚴於義利,乃至殺身成仁,但終三千年而未發展出科學精神;其下品,在“與人鬥其樂無窮”的精神指導下,積極跟進某個官場派系的鬥爭,進行政治“探險”,挪用公款以做私人投資,進行經濟兼法律“探險”,搞一夜情、包二奶,進行性“探險”……在有樣學樣地驚呼“科技理性對人文精神的侵蝕”的時候,我們自身的科技理性實際上還遠未形成,我們多的是“人文烈士”,卻幾乎沒有“科學烈士”,除了彭加木等少數幾個人———這是他留給我們更爲重大的思考。
26年前,彭加木走了,這位瘦弱的南國之子,遠離溫暖溼潤的家鄉,消失在中國的“旱極”,他留給世人的遺言只有便條上的那一句話:“我往東去找水井。彭。6月17日10∶30。”他一定還有我們沒有聽到的遺言。
甩下背影消失於中國“旱極”的彭加木,讓人自然聯想起死於世界“寒極”的英國探險家斯科特上校。1912年某日,到達南緯90度的極點後,斯科特上校在飢餓和嚴寒的折磨下死去,比彭加木幸運的是,死之前,他留下了日記。兩位處境相似的探險家,心情應該是一致的吧?
預見自己必死命運的斯科特上校寫道:“我們的結局將證明,我們民族還沒有喪失那種勇敢精神和忍耐力量。”當他的遺言傳遍全世界的時候,在英國國家主教堂裏,連國王都跪下來悼念這位英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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