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東郊有一姓李的人家,老少三代沒有戶口和身份證,給生活帶來很多麻煩。比如日常生活中,不能辦存摺、考駕照、上保險、籤合同。不能上學,即使上了學也不能參加高考。工作只得乾點零活。跟人只能同居不能結婚,更不敢生孩子。最後,即使人過世了,沒戶口也開不了死亡證明,不給火化。
去年,不少媒體報道了這家人的事情,但快一年了,李家的戶口仍沒着落。
30多年,七八個大活人,怎麼就落不下個戶口呢?真是不可思議。
“你們家怎麼不想想辦法,是不是自己沒去跑、沒去辦呵?”我問63歲的李殿洲。
他“噌”地站起來,捏緊的拳頭不停地捶打着手掌,乾瘦的臉皮肉抽搐着。他像牙痛一樣吸着氣,嘴巴大張,但沒說出話,又坐下了。
他的眼角,慢慢噙滿淚水。
沒地落戶,李殿洲一家從此成了“黑戶”。
李殿洲住在北京東五環外的雙橋,在管莊和三間房鄉的交界處,是城鄉接合部。
他家就在鐵路邊上,隔條水泥路就是火車道。兩間簡易磚房裏只有一小扇天窗,沒玻璃,釘着塑料布,風一吹“呼噠呼噠”地響。時不時有火車“轟轟隆隆”經過,屋子裏像地震,說話也聽不清楚。
李殿洲的原籍是黑龍江省雙城縣,他家原本有戶口,失去戶口的原因,現在的人聽了會覺得匪夷所思。
年輕時,李殿洲學得一手皮匠活兒,因爲手藝不錯,上世紀70年代初,他們一家從老家遷往鄰近一個生產大隊,因爲那個隊沒有皮匠。李殿洲去了,給人做皮鞭、皮帽、車馬用具等皮活。李殿洲跟大隊協商好了,每年交給公家500塊錢,公家分給他一家的口糧。另外,大隊還出介紹信,李殿洲可以到外縣攬皮活掙錢。跟只種地拿工分的社員(村民)比,皮匠李殿洲算是富戶,日子過得挺滋潤。
但他跟大隊幹部關係沒搞好,人家多次暗示掙了錢要“表示表示”。李殿洲說用現在的話講,就是想吃回扣。“我已經交給公家錢了,500多塊,那年頭這可不算少呵。”他痛惜自己的辛苦錢,沒捨得“表示”。結果運動一來,報復也來了。
1974年,全國到處“割資本主義尾巴”,大隊書記在大會上宣佈:單幹戶、個體戶、黑包工等,統統屬於“尾巴”,咱大隊的李殿洲就是,要把他割了。他家的口糧全部停掉,一家子退回老家的大隊。在接收方沒同意、沒開準遷證的情況下,李殿洲一家的戶口遷移證就被人扔了出來。沒地兒落戶,李殿洲一家從此成了“黑戶”。
“還被拉出去遊街,在縣城遊了3天哪!”李殿洲的老伴李秀珍幾次跳下車,跑進縣委,找縣領導哭訴,縣幹部最後答應很快解決。李殿洲一家便暫時棲身在縣城的姐姐家。
“說是3天就給解決,結果等了5年也沒解決。”李殿洲回憶道。那年月,沒戶口就等於斷了生活來源。在縣城,幾乎所有的生活必需品都按戶口本上的人頭髮票供應。
“我們一家啥都沒有,生活全靠借,到現在還都欠着哪。我整個人都垮了,淨是病。我老伴李秀珍帶着6個孩子,都不大。”
熬到1979年,有一天,李殿洲突然聽見街上大喇叭廣播中央平反冤假錯案,街道負責人給了他一點錢說:“老李呵,你們趕緊進京上訪吧。”
一家人進了北京,先奔公安部,聽了申訴後,人家說這不是公安部門造成的問題,是地方政府的事,到國務院信訪部門去吧。李殿洲又領着一家奔國務院信訪局。
第一次進京印象不壞:李殿洲一家被安排在崇文門接待站,有吃有住。“國家特別重視,專門派了國務院工作組一個姓王的同志,帶我們全家回黑龍江,解決問題去。”
火車到了哈爾濱站,老王一手拽着李殿洲,一手拉着李秀珍,後邊跟着一羣孩子。他對前來接站的省信訪幹部嚴肅交待:李殿洲、李秀珍,是你們黑龍江雙城縣人,他們的問題,這次你們能不能解決,如果不能解決,我立刻帶他們上火車,回北京解決。
“那傢伙,十個解決百個解決答應着。這樣,把我們全家轉交給省,省裏把我們安排在旅社,管吃管住,讓我們等着。”
因爲李殿洲只提供了申訴材料沒有證明材料,省裏派專人去了雙城縣,到李殿洲原籍等地調查,查實確有此人後,決定把李家送回原籍。
省裏用車,把大人、孩子拉到縣城,縣裏又出車往原籍送。聽說李殿洲一家要回來,原籍的大隊說什麼都不要,本來就人多地少,況且李殿洲已在外邊待了八九年,身體也不行了,6個孩子個個都不大,一下子添這麼多張嘴吃飯,大隊說什麼也不要。隊幹部打電話,告訴途經的6個村子,想法把車截住。
送人的車還是到了目的地,一到地方,人和東西放下後司機開車就跑。大隊只留李殿洲一家住了一宿,第二天,又找了輛車,把一家人送回縣城,縣裏又送往省城。
省裏一個辦案的幹部說,你不要悲觀,實在不行,趕緊進京。李殿洲一家第二次進北京。
這次在北京的待遇不如上次,沒地兒吃住,一家人靠撿垃圾維持生活。偏偏又出了事故,二兒子撿垃圾時被一輛130汽車壓斷了腿,治療不當造成骨頭錯位。李殿洲把肇事方告了,經由北京市中級人民法院出面調解,又與有關部門協商,最後把李一家送回黑龍江。省裏又接待了他家,並指示雙城縣一定就地安排。
又回到雙城縣,車子開到一個地方停下,上來一位縣幹部,說是縣領導正在這塊辦公,讓李秀珍下車進去,叫李殿洲和孩子先回去等着。
“我的媽呀!後來才知道那裏是監獄,我老伴就地押進去,我和孩子被拉到一家旅社。中央和省裏的人,對我們一家都特別好,一到下邊就完。山高皇帝遠,這話一點不假。”
一個同號裏的犯人爲李秀珍蹲監獄寫了證明。說是當時連管教也罵,把上訪的人送進來,這叫什麼事,影響其他犯人反省。
關了110天,李秀珍被放出來。“我們哪裏還敢待?趕緊去北京吧”。
1982年冬天,李殿洲一家第三次進京,且一去不返。
李殿洲一家因沒戶口,警察也不知往哪兒遣送,只好又把人放了。
“是北京,救了我一家。”李殿洲亮開嗓門,張開雙手大聲說。
第三次進北京時,一分錢沒有,李殿洲一家一路蹭車。好不容易到了天津,還是因爲沒票,被轟出車站。寒風中,一家人只好沿着鐵路,步行進北京。
小的孩子懷裏抱着、肩上揹着,一路討着要着吃,走了100來公里,到了薊縣的康莊,一家老小又餓又累,鞋子走爛,腳也磨爛,再也走不動了。好心的當地人收留了他們,管吃管住過了15天,又買票送他家上了去北京的車。
“他叫康友,是我一家的恩人哪!”
在北京,李殿洲一家啥地兒都住,橋底下、水泥管子裏,他們曾在永定河邊住了挺長一段時間,自己搭間塑料棚,在空化肥袋裏絮些草當褥子。
河邊的棚戶越來越多,多是進京上訪戶。有天半夜,李殿洲一家突然被警笛聲吵醒,出來一看,四周被燈照得通明,數不清的警察把棚戶區圍住,清除了所有的簡易棚,清出來的人全被大客車拉走收容。李殿洲一家因沒戶口,警察也不知往哪兒遣送,只好又把人放了。
李殿洲二兒子的腿傷復發,有人告訴他北京雙橋有個老大夫,專治腿。而且那塊到處是房子,租兩間房每月才交7塊錢。李殿洲帶着全家搬到雙橋,一直住到現在。
李殿洲的小女兒李月告訴我:“那會兒,我爸我媽上訪就像上班。家裏大人不樂,我們孩子哪敢樂?氣氛特壓抑。”
李秀珍替人鉤杯套、織毛衣掙錢,幾個孩子全放出去撿破爛,李雲、李月姐倆專門撿票根,給來京出差的人回去報銷用,幾百塊錢的票根能賣上幾塊錢。她倆天天從雙橋走到通州,再返回來,一天走好幾十裏地。
除老大外,李家的孩子頂多上到小學二年級,李雲姐倆一天學也沒上。幾個孩子因爲撿破爛、要飯,屢屢被收容。所以,一到大的節日,清理外來人口時,李秀珍就讓孩子在家貓着。
孩子一天天長大了,總得找個事兒做。李殿洲的大兒子李貴峯作爲知青被介紹到中建一局第五公司幹活。可好景不長,李貴峯就在工地出了嚴重的事故:右手基本斷掉,只連了一點皮肉,一腔血流沒了,呼吸也停止了。幸好工地離中日友好醫院近,3分鐘後就被送到醫院搶救,一位日本醫生給他做了11個小時的手術,縫了200多針,命保住了,斷手也接上了,但還是留下後遺症,右手10斤以上的東西提不了,食指和中指沒知覺。
事後,公司書面表示李貴峯因工負傷,待他有了北京城鎮戶口,負責給他安排適當工作。“這不白扯嗎?還北京城鎮戶口,我家啥戶口也沒有呵。”老問題沒解決,新問題又出來了。李殿洲不滿,又爲這事去北京有關部門上訪。
一度,李殿洲夫妻把全家的希望,都寄託在三兒子李貴才身上。
提起這個兒子,李殿洲神情一變,兩眼放光。他麻利地從一隻舊提包裏,翻出一張發黃的報紙。“他是我這幾個孩子裏最靈、最能耐的一個。會說話,能辦事,那傢伙,跟人搭話就能成朋友。你瞅瞅,他都上過報呢。”
報上說,有一回,李貴纔給單位跑長途送貨,車到錦西時壞了,已是凌晨兩點。停車檢修時,突然躥出倆歹徒把李貴才劫到僻靜處,讓他交出錢財,否則拿磚頭砸死他。李貴才緩過神後看清倆歹徒臉淌着血,滿嘴酒氣,知道是剛喝酒打了架,正找碴兒發泄。他機智地與歹徒周旋,拿出身上僅有的50塊錢,又叫了輛出租車,巧妙地把倆歹徒送到派出所。回車場後,場領導表揚並獎勵了他200塊錢。
李貴才後來跟朋友一塊幹室內裝修,公司一點點由小幹到大。1998年,他終於攬到了一個大活,簽了一筆160萬元的大單,包了某單位家屬樓內裝修工程。
他自豪地告訴父母:“老爸,現在我敢跟你說了,這回這活,我能掙七八十萬元,合同簽了,定金都付給我了。以後,你倆別再上訪了,生氣上火不說,也不解決問題。你跟我媽老實在家待着,等我掙到這筆錢,給咱全家買上戶口,再買處房,存倆兒錢,你和我媽就安心在家養老吧。”
開工第三天,李貴才突然失蹤,電話、呼機都沒人接,情急之下,他哥哥去朝陽公安分局報了案。又過了幾天,在一河溝裏找到李貴才的屍體,他被自己僱用的人殺害了。
一聽人沒了,李秀珍當即癱倒在地,李殿洲大叫:你要哭出來,哭出來呵!李秀珍再也沒好起來,癱在牀上直到去世。
“她想兒子,都想傻了。才32歲呵,我的一個寶兒子,我們李家的活希望,沒了!”
因爲沒戶口,他們同居了六七年,也沒領到結婚證。
以前上訪跑戶口,都是李殿洲兩口子一塊去。李秀珍癱在牀上後,就由李殿洲一個人跑。後來,他的兩個北京“姑爺”,爲李家戶口的事也到處找,倆人還結伴上訪。
“你倆上訪的理由是什麼?”我問。
他倆異口同聲地回答:“我們要結婚!”
大女婿付勝虎是國企職工,在鐵路上班。1995年跟李雲交朋友時,聽她說過家沒戶口。知道怎麼回事後,他覺得國家肯定會管。“畢竟他們是中國人,又不是外星人,戶口肯定能落下,今年不落明年落。”他怎麼也沒料到,這麼多年過去了,戶口還真沒落下。因爲李雲沒戶口,他們同居了六七年,也沒領到結婚證。
第三次懷孕時,他倆歲數都不小了,付勝虎很想要這孩子。“因爲我愛人的情況非常特殊,我想向組織反映反映,他們解決不了的話,幫我再向上級反映反映。我當時特積極,要求進步,寫入黨申請書什麼的。”
付勝虎一提孩子的事,領導的臉色立馬變了。單位簽過計劃生育責任書,沒指標的孩子生了,單位要挨罰。
“你猜我們頭兒怎麼說:你要生下這孩子,就得把工作辭嘍!讓我二選一。嘿,絕了!非要我把這孩子打掉,不交流產證明不許上班。”付勝虎從辦公室出來,騎車找了家小餐館,一人喝了兩瓶白酒,“我當時真想要這孩子,但家裏人也反對,你沒了工作,將來怎麼養活他?”
李雲去醫院做流產手術時,付勝虎沒去,是他媽陪着去的,孩子老不下來。“我媽就叨嘮:孩子呵,不是我們家不要你,實在是沒辦法呵,你下來吧,下回再來呵!後來孩子下來了,是個男孩。要是留着,現在應該滿地跑了。”付勝虎坐在牀邊,低下頭,眼神發直,緊閉着嘴。
李殿洲的“小女婿”李世友,一開始也沒覺得落戶口是多難辦的事。李月說自己沒戶口、沒文化,開始他還以爲騙他,是不想跟他交往。他揹着李月,偷偷去了她家,看看她家住的那地兒、那房,又覺得話靠譜。後來他問了李殿洲,知道事情來龍去脈後,也覺得這事不復雜,能解決,今年不行明年,明年不成後年,反正他才21歲。可好幾年過去了,戶口依舊沒着落,婚紗照拍了兩三年,也沒領到結婚證。
他倆一起去永定門國務院信訪辦上訪,說是挺幸運的,排到窗口,直接讓倆人上了二樓,單獨接談。聽說是戶口問題,接訪的人給開了張小紙條,叫他倆去公安部。到了公安部,一聽說這些事,答覆說這不歸我們管,人就出來了。
“真沒想到時間越拖越長,也沒想到會這麼難。”李世友感嘆道。
倆“女婿”都是北京戶口,以前,從未體會過沒戶口的難處。在他倆看來,甭管農村還是城市,人生下就該上戶口,天經地義。沒戶口,你是誰?現在幹嘛不都要看一眼身份證?這沒戶口可真是寸步難行呵!李世友總結說:“沒有戶口給我的最大體會是,你在家裏是個人兒,一到社會,就成了空氣。”
一位當年黑龍江省委負責信訪檢查的幹部,在後來的情況介紹中說:“當時檢查組的同志們都認爲,李的問題應很快得到複查落實,否則,他們全家七八口人沒戶口、沒住處,對國家、對社會影響很不好。”
“既然把我家事查實了,應不應該管到底?這是國家運動造成的,又不是我自己跑盲流跑沒的,可到了也沒給解決。我家要是有一個有官銜的人,這點事早解決了。現在,只要有人,沒有的事都能辦,戶口也能買;沒人,有事也辦不成,小民百姓的事就沒人管?”李殿洲越說嗓門越大,“嚯”地站了起來。
“爸,你小點聲說。”大兒子李貴峯把他按住,“一提這些事兒,他就激動。”
醫生明白地告訴李家人,沒戶口,不能開死亡證明。沒死亡證明,不給火化。
在雙橋住了這麼多年,街坊鄰居都知道李家戶口的事,派出所也不跟他家要暫住證,辦事處考慮到李家的困難,在菜市場批了兩個攤位,讓他家賣菜維持生活,稅費全免。
李殿洲不停地上訪,也不是一點結果都沒有。他的兩個兒子都是在北京出的事故,三個兒女,也都跟北京人結了親。反反覆覆地上訪,終於有過一線希望:有關部門說要把他們一家落戶北京郊縣。派出所的民警還來李家登記了人口,說是往上報,讓他們等着。但等來等去,至今仍沒音信。
沒戶口的日子仍然一天天地過着,到了2005年夏天,李殿洲一家又被戶口深深刺激了一回。
8月8日,癱在牀上好幾年的李秀珍,進入彌留之際,120急救車還沒跑到醫院她就停止了呼吸。醫生讓李家拿出戶口,開死亡證明。回答說沒有,那身份證呢?也沒有。“咦,有這樣的事。”醫生也是頭一回遇見。他明白地告訴李家人,沒戶口,不能開死亡證明。沒死亡證明,不給火化。
“人活着要戶口,怎麼死了也要呢?”李殿洲一點也沒料到,又氣又急。
沒辦法,一家人只好到處跑,求人開證明。李家住的地方屬三不管地區,當地政府也弄不清歸誰管,全家人轉圈跑,去派出所、街道辦事處、民政科。雖然李殿洲在這一帶住了20多年,但連跑了三天,找哪哪不管,都是推三阻四的,居住證明始終沒開出來。
第三天中午,連日奔波的付勝虎坐在椅子上睡了,迷迷糊糊中他做了一個夢。“我夢見我媽,她叫我:嘿,老虎,你醒醒,趕緊給我辦事去。我騰地站起來,愣了半天神,然後跟我大哥說,走,咱們找報社去。”三個記者跟他們跑了一天,最後開出了一張居住證明。
“我敢說,我媽走的不踏實。”大女兒李雲說。
“她跟我爸都太較真兒,認死理兒,老覺得有理走遍天下。像我家來北京多早呵,那會兒,要是踏踏實實地做點小買賣,早發了。他倆不,一有點錢,就上訪去。我媽老跟我們說:咱家來北京是幹嘛來的,不就是來告狀的嗎?”
李雲蹲在爐子邊上,有些傷感:“上訪把我家害了,也耽誤了。訪到這,推到那,老是一句話:回去等着!等等等,這都等多少年了。要不,你就乾脆說不能辦,解決不了,讓我家趁早死了心,想別的法兒,該幹嘛幹嘛去。就像這爐子,眼看火要滅了,捅鼓捅鼓,又着起來了。老不解決,擱誰身上也受不了呵,愣把我媽耗沒了。30年前,她抱着那麼大的希望來北京,誰能想到,到死,她也沒落下戶口,連一張身份證也沒有呵!”
今年清明節,他們去給母親掃墓。市場上賣紙的大爺知道他家的事,喊李雲姐倆,替他們做了一套假身份證、假戶口本、假存摺,讓她倆帶上。
在墓地,姐妹兩人邊燒邊哭。
當年的“小黑人”變成了“老黑人”,他的兩個孩子又成了沒戶口的“小黑人”。
早在2001年,就有記者報道過李殿洲家的事情:《一家三代苦盼戶口》。文章600多字,見報那天,李家人都奔報攤買報紙。李殿洲更是比過年還高興,一想起來,就拿起報紙看,大聲地念。“那個記者也覺得我家這事不難解決,還問我呢:你想要黑龍江戶口,還是想要北京戶口?”
李殿洲的兩個女婿認爲,家裏這些事,得跟外人說,光靠上訪不行。“以前,他們家有個誤區,不敢說,也不好意思說。這也不能怪他們,都使別人的身份證找的臨時工,讓人知道了工作就沒了。可這事,你不說行嗎?不說,戶口更沒戲了。”
他倆上網聊天時,跟網友聊起家裏的事,結果沒人信。“你家這事兒真少見,夠邪門,趕上電視連續劇了。”
去年,李秀珍去世時,李家的事再度被曝光。有多家媒體進行採訪報道,有的還發了整版的文章。老街坊見了李殿洲都說:你家罪沒白遭,這回戶口指定解決了。
有個記者還特意跑了一趟黑龍江,去了李殿洲的老家,找到了他家在縣城住過的房,還找到他多年沒聯繫過的姐姐和老母親。老家人這才知道李殿洲在北京還活着。
我的一個同事去年也採訪了李殿洲家,文章發表後,出於同情和關切,她又寫了三封信,分別寄給了黑龍江省委、省公安廳、省政府。不久,有了音訊,黑龍江省雙城縣公安局一個姓王的人與李家聯繫上了。
大兒子李貴峯說:“他在電話裏說,都這麼長時間了,我們沒法查。”
李貴峯分析道:人家不好意思說不管就是了。現在的人,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你這是哪年哪月的事,人都換幾茬了。我家戶口的問題,現在是沒人管了,找哪哪不管。
心直口快的李雲接過話:“咱家這事,解決不了的根源,一是沒錢,二是沒人。”
同在一個市場賣小百貨的人勸她:你家乾脆買個戶口得了,幹嘛治那個氣,上訪有什麼用呵。“我們全家買戶口,一是我家經濟達不到,現在錢太難掙,我有時一天才掙幾毛錢。再說了,幹嘛要花錢買呵,買來的戶口,拿着心裏也不光明正大,偷偷摸摸跟做賊似的,丟人呵!”
李殿洲的兩個兒子,現在40多歲了還是光棍兒。兩個女兒雖說在北京長大,但一天學也沒上。“上一輩人掃盲也掃得差不多了,我倆倒成了文盲。現在沒文化,能幹啥?”小時候,李月幫別的小夥伴抄作業才識了倆字,姐倆本來不叫李雲李月,因爲原先的名筆畫多,不好記,才改成現在這名兒。她倆最頭疼填表,一填表,就傻了。做小生意,只會加減,不會乘除。
“我們算是耽誤了,不能再把下一代耽誤了。”李雲說。
李雲最小的哥當年來北京時,是自己爬着上的火車,現在也快38歲了。當年的“小黑人”變成了“老黑人”,他的兩個孩子又成了沒戶口的“小黑人”。
“老師見天問倆孩子,你家戶口辦下來沒有?告訴你家大人,眼瞅要上初中了,沒戶口沒法升學。回家催催你爸你媽,趕緊辦。弄得倆孩子特鬱悶。”
我問李殿洲一家:“你們家戶口的事,難道真沒一點辦法了?”
李月馬上冒出一句:“我家還得出點什麼事,而且得出大事。事出來了,戶口才有可能解決嘍。”
從30歲出頭上訪到60多歲,這麼多年,也沒能把一家老小的戶口落下,李殿洲有些疲了。
“我有時甚至考慮,真像老話說的那樣,小事在人,大事在命嗎?真是天命難違,非要我一家子受這麼大罪嗎?要不爲什麼這麼難,老踩不到點上呢?”接着,他罵了一句粗話。
李殿洲掏出一沓寄掛號信的單子,說現在每個月他都寄走一封上訪信,讓人家記得他家這事。他有些泄氣:“現在,我有沒有戶口無所謂了,只要孩子們有就行。”
“爸,我不同意您的觀點。”大女婿付勝虎馬上說,“您說歲數大了有沒有戶口無所謂,這話不對。沒戶口,將來您不又要走我媽那條老路嗎?說得難聽點,死了也麻煩!”
李月也大聲說:“現在,甭管是哪塊兒,給我們家一個戶口就成,我們家也不敢有太高希望。說到底,我們也是堂堂中國人,在中國生,中國長呵!給我一個戶口,我是中國人。”
正說到,小兒子李貴寶興沖沖地進屋,告訴李殿洲,一家香港電視臺的記者剛給他打來電話,說要跟李殿洲回一趟黑龍江老家實地拍攝,想採訪他家的戶口爲什麼這麼難解決。
沒想到,李殿洲口氣堅決地說“不回去”。
李雲、李月一聽就急了,叫着:“幹嘛不回去?沒準這樣一回去,咱家的事就解決了。您不回,我們也要回!”
問了半天,李殿洲才囁嚅道:“跟你掏心窩子說,我是沒臉回去。”
他講當時認識的人都借遍了,拉了太多的饑荒。那時,豬肉才4毛錢一斤,現在都翻了多少倍。這家300元,那家200元地借了都沒還,現在回去,還,還是不還,咋還?還有借的糧食呢?
“再說了,當年上訪的,比我家複雜的事都解決了,我家這點事,到現在沒解決不說,人都死倆了。要是解決了,我回去,滿面紅光。可我30多年,拖家帶口地告,也沒給解決。現在回去了,還能有人管,能解決嗎?”
末了,他又迸出一句出人意料的話:“我領人回去,讓香港電視曝光我家這些事,這不是給咱國家丟臉嗎?”
從李家出來已是晚上八九點鐘,門前的水泥路上一盞路燈都沒有,黑燈瞎火的。李月送我,黑暗中,她重重地嘆了一口氣,說:“戶口,就像一座大山似的,壓得我們一家人喘不過氣來。都32年了,哪年哪月纔是頭兒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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