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6年7月,陳秀敏(右)在唐山截癱療養院值夜班
醫院的走廊很長,非常安靜,非常乾淨,沒有什麼東西阻擋視線,每次陳秀敏朝走廊盡頭看去,她都能看見她的媽媽躺在那裡,下面墊著碎花被子。
陳秀敏記得,自己小時候『很壞』。只是個13歲的小姑娘,手裡攥根木頭棒子,把高自己兩個頭的男同學堵在放學的路上,像瘋了一樣不要命地衝上去打,被打得鼻青臉腫的男同學扔下書包,只顧逃命。這還不算完。
『跪下,給我認錯,說對不起,不然我馬上把書包扔河裡去!跪不跪?!跪下!』陳秀敏站在河邊上,把書包帶子一抖一抖的,終於,男同學給她跪下了。
因為在班級裡這個男同學罵她的父母,已經在地震中去世的父母,陳秀敏用桌子猛地狠撞他的肚子,『你罵誰?給我道歉,聽見沒有?』男生疼得直吸氣,但還是罵。陳秀敏說:『好,你等著!』於是,她找好一根使著順手的木頭棒子,找來幾個關系好的女生,等在放學路上。
另一個女生罵她媽媽,陳秀敏轉手照她臉上就是一巴掌,兩個人打起來,陳秀敏硬是把人家按在講課下面,連捶帶踢,『誰讓你罵我媽媽,誰讓你罵我媽媽……』
直到今天,她說,誰罵也不行,罵了我還要打他。
但誰能想到,她43歲了,當了24年護士,做了20年母親,還是見不得刮大風,打雷和閃電——能嚇得打哆嗦,藏在被窩裡,不敢出來。三十年了,三十年的那個夜晚,就有大風,有雷,有閃電。母親躺在有雨水的水泥地上,父親的屍體,很多的屍體,到處都是屍體,雨不停地下,地上,慢慢有淡紅的水,不停地流,流。
長期拍攝唐山孤兒的攝影記者常青老人說,孤兒們非常固執,任性,不講道理;另一方面,又非常脆弱,孤獨,敏感。這是他們身上共同的東西,『可是想一想,沒有這樣蠻橫的個性,在那麼艱難的時候,怎麼能活下來?』陳秀敏是個典型。
媽媽在呢,不哭
當年,她們一家五口住在西窯的平房裡,父母都是當地街道工作人員。7·28凌晨,陳秀敏說,自己那天睡得迷迷糊糊的,就覺得房子左搖右晃,她還曾問媽媽,『媽,怎麼下這麼大雨,刮這麼大風啊?』
半睡半醒的她被巨大的響聲驚醒,當時家裡玻璃都被震碎。房子也已坍塌,一家五口都被捂在了房下。幸好牆邊的櫃子橕住了一面牆,她和母親、弟弟妹妹幸運地活在了這個狹小的空間裡。在遍尋不著出口後,一家人只好在坍塌的炕洞裡等待救援。早晨7時多,一家人被救了出來,可是不滿50歲的父親,那個總是喜歡用胡須蹭弟弟柔嫩臉蛋的父親,沒了!地震時父親陳連儒本來已逃出屋子,在轉回頭回去尋找被埋的妻兒時,餘震把他壓在了房下面,如果不是為了回頭尋找家人,父親完全可以保住自己的命。
幸好媽媽還在!11歲的妹妹和9歲的弟弟還在身邊。
弟弟妹妹都在哭,天在下大雨,陳秀敏也在哭。膀胱受傷的媽媽躺在滿是雨水的水泥地上,雨淋在媽媽身上。媽媽說,媽媽在呢,不哭,都不哭了。
陳秀敏不哭了,跑到發被子的解放軍那裡,要一床被子。當時被子不多,都用來包死人。很多人在要,個子矮小的陳秀敏哭叫著,非要一床被子,誰也沒有注意這個13歲的小女孩。陳秀敏拽住工作人員的衣服,大聲說:『你們看見沒有,我媽媽受傷了,我媽媽躺在水裡面,要是我媽媽有個什麼事情,我絕對饒不了你們!我絕對饒不了你們!』
被子發給她,她趕緊給媽媽墊在身子下面,雨水很多,被子很快濕透了,她用乾一點的一面給媽媽蓋在身上。
被砸傷了膀胱的媽媽解淑蘭,也是有機會生還的。因為放心不下失去父親的孩子們,媽媽放棄了轉移到外地治療的機會,每天都在忍受無法排泄的痛苦。
因為很難受,媽媽用目光看著三個孩子,看了一遍,又一遍。一位同樣是膀胱被砸傷的鄰居被轉去外地治療,三十年後,還活著,『我媽媽就是不放心我們,我們三個還太小了,她就那樣含著眼淚,看著我們……』
媽媽在8月3日那天去世了。就是在那天,爸爸的屍體終於從瓦礫中被挖出來,年幼的姐弟三人,13歲,11歲,9歲,三個孩子搬不動爸爸媽媽的身體,別人幫著他們,把爸爸媽媽葬在了一起。
一定要活下去!
9歲的弟弟在地震後被親戚帶走,陳秀敏和11歲的妹妹相依為命,家裡已什麼東西都沒有了,是當時的書記劉桂蘭大媽好心地收留照顧姐妹二人,有好吃的先給姐倆,有衣服也先考慮姐倆。孤苦伶仃的姐妹二人想念父母,在給父母燒紙時,被當時在耿家營的部隊戰士發現,從此姐倆就納入了部隊的照顧范圍內。
『親戚送弟弟來部隊看我們姐倆,我說什麼也把弟弟留下,不讓他走了。』陳秀敏說,『雖然失去了父母,但是我是老大,我們姐弟三個,死也死一起,活也要活一塊!』13歲的陳秀敏當時只想著,就是要飯吃,有自己一口,就得有弟妹吃的,『一定要活下去!』
五叔喜歡弟弟,跟她商量,把弟弟抱走,陳秀敏還很小,可是怎麼也不答應,五叔一直不和她說話,一直不說,『到死也沒有和我說一句話,可是我不後悔,我弟弟怎麼能給別人家呢?』
幸好有部隊的照顧,姐弟三人纔能活下來。1976年9月,她們和200多名地震孤兒一起,被安排到邢臺育紅院去學習、生活。秀敏永遠也忘記不了當時的一幕———深夜了,邢臺車站站臺上老師阿姨們仍在等候。在育紅學校時的照片上,陳秀敏胖乎乎的。
陳秀敏說,育紅學校的孩子們被照顧得特別好,『我們過的是集體生活,女孩頭上的發卡、衛生紙,連給家寫信的郵票都是發的,』她說,當時和弟弟妹妹在一個院,基本天天能見到,看到弟弟妹妹好,自己也放心。
和弟弟一起在育紅院,弟弟啥都跟她要。
『姐,我要拉屎。』『給你紙。』
『姐,我要喝水。』『我領你去。』
『姐,他欺負我。』『姐去揍他。』
弟弟工作了,經常曠工,和朋友在家裡打牌打麻將,廠裡的電話都打到陳秀敏那裡,『管管你弟弟,不然要開除了。』
陳秀敏就去找廠長求情,回來訓弟弟。
『姐,我要結婚。』
這時候,弟弟的口袋裡連五分錢的鋼蹦沒有一個。
陳秀敏和妹妹給弟弟操辦了全部的家當,『這都是應該的。』
直到去年,已經三十八歲當了父親的弟弟,還時不時跟姐姐撒嬌。
『姐,我手機沒錢了。』『姐去給你交。』
『姐,我沒鞋子穿了。』『姐陪你去買。』
『姐,我和媳婦吵架了。』『跟姐說說,咋回事?』
媽媽,你還活著該多好啊
1981年12月,19歲的陳秀敏初中畢業回到唐山,被分配到『唐山市截癱療養院』,當了一名護士。
截癱療養院建於1981年,這是一座專門護理因各種原因而致癱的療養院,患者大部分都是唐山大地震的幸存者,高位截癱剝奪了他們正常人的生活。
這裡的地磚常常是很乾淨的,上面沒有腳印,只有車輪印,也常常很安靜,沒有人走來走去,病人有時候長久得呆在走廊裡,呆呆的,只有一個盲人常常發出聲音,他擺弄嗚嗚咽咽的二胡。
『活兒是挺不好乾的,你就對他們一百個好,但是有一點點不好,他們就挑刺,特別挑剔。』秀敏說,『看你多發了點獎金,看你閑坐著,他們可以自己乾的事情,就支使你乾。』
『人心都是肉長的,時間長了就好了。』女病區的病人們都願意找陳秀敏聊天,一個女病人說:『她呀,喜慶,和她說話就高興。』
現在秀敏在截癱療養院護理四病區,做著護師的工作。2006年3月8日,秀敏重返邢臺,捐獻200毫昇鮮血,懂事的兒子懷著感恩的心,也獻出了200毫昇。聽到秀敏回邢臺的消息,當年育紅學校的十幾位老師、阿姨一起來看望她,老遠,陳秀敏流著眼淚就喊:『老媽!老媽!』
陳秀敏已經沒有機會再喊媽媽了。
她再三重復她生命裡三個最想念媽媽的時候。一個是14歲在邢臺育紅院來月經的時候,她不知道是怎麼回事,嚇得發抖,以為自己得病了,床單上很多血。還是阿姨給她說,不用怕,給她講衛生紙怎麼疊,衛生帶怎麼用,給她發衛生帶和衛生紙。她一直記得有一個女同學,認定床單上的血是痔瘡留下的,『那是痔瘡,是痔瘡』,還不敢讓阿姨教,嚇得使勁往牆角縮。
第二個是1984年結婚的時候。之前,陳秀敏啥也不會乾,爐子不會生,點幾次都著不了,飯都做不熟,陳秀敏光是哭,弟弟妹妹餓著肚子,站在旁邊等著吃飯,也跟著哭。別人給她介紹了現在的丈夫王永森,王永森帶了柴油,教她用柴禾蘸了柴油點火,爐子這纔點著了。陳秀敏包了一頓韭菜雞蛋餃子感謝他,吃了一會,王永森纔小心翼翼地問她,是不是沒放鹽?
真的沒放鹽。
陳秀敏很快決定嫁給老實善良的王永森,結婚的時候,只辦了手續,兩個人就在一起了。陳秀敏說,真想媽媽在,她什麼也不懂;真想和媽媽說說貼心話;真想讓媽媽看著她嫁人。
第三個就是1986年生孩子的時候,陳秀敏從第一天上午疼到第二天上午,她清楚得記得是11點多,她實在疼得受不了了,纔讓愛人把她送到醫院。
『生孩子是女人的鬼門關,那會還有在手術臺上躺了三天纔把孩子生出來的,可不像現在這會,動不動就剖腹產。』陳秀敏說,『真想啊,要是媽媽在身邊,她抓著我的手……我只能在心裡一遍一遍喊,媽媽,媽媽,媽媽……』
姐弟三個不知道當時父母究竟埋在了哪裡,只有到清明節和7·28的時候,相約著在路邊燒紙。他們只有一件媽媽平時捨不得穿的棉襖,搬家的時候,棉襖不在了,他們終於什麼念想也沒有留下。
三十年過去了,很多次陳秀敏都夢見,她陪媽媽去看病。在醫院門診大廳的水泥地上,媽媽坐在被子上面,在掛號排隊,可是每一次,都有那麼多人,都高舉著病歷。
『你不知道那是什麼感覺,』她說著,淚水啪地掉在手背上,『在夢裡,我求他們,先給我媽媽看看吧,我求他們。』
只要她不想這件事,她就很好,可是當她騎車到醫院上班時,她就不可能不去想。她每天要到醫院兩趟,上班下班,來來回回。
醫院的走廊很長,非常安靜,非常乾淨,沒有什麼東西阻擋視線,每次她朝走廊盡頭看去時,她都能看見她的媽媽躺在那裡,下面墊著碎花被子。她總是在夢裡問媽媽,為什麼老是這麼多人掛號,為什麼總是輪不到咱們,夢裡媽媽還是原來的樣子,一點也沒有老,媽媽還叫著她的小名,說,小敏,就要到咱們了,就到咱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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