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着橫空而過的“格美”,英雄的父親老淚縱橫。他在詛咒颱風,是它奪去了他的兩個兒子。而在喪子兩年裏,58歲的陳學清還不得不面對現實:這個家庭因救人受到的巨大損失,該由誰來補償?
生死抉擇
12級颱風裹着20層樓高的海浪呼嘯而來,漁船像過山車一樣被拋起。
陳永海凝視着10名同伴——生死關頭,他要徵求他們的意見:這裏有他的兄弟和親友。
所有人臉色蒼白,胸口急促起伏。有人張了張嘴,想要反對,卻沒發出聲音。陳永海搓搓手,作出決定:“救人!”
這艘番號爲“浙臨漁5310”的漁船,掉頭向風浪中駛去。
這是2004年8月12日凌晨2∶00,浙江溫嶺釣浜碼頭前。“雲娜”颱風正在肆虐,彷彿向海裏扔了顆原子彈。接到警報返航的“5310”即將駛入碼頭,在避風港,他們可以躲過此劫。
但離碼頭約700米的地方,來自台州市海上搜救中心的電話改變了人們的命運。對方請求他們趕往附近海域,搶救番號爲“浙臨漁5176”的漁船——颱風來臨前,這艘船在回航途中失去動力,12個船員危在旦夕。
猶豫間,溫嶺市市長給陳永海打來電話,請他無論如何都要出手相救。
“我們可以不理他們的指令。”回想起決定命運的時刻,“5310”船員劉勝泉不勝唏噓。但他們最終追隨陳永海——32歲的他是船老大,爲人仗義。
死亡之旅開始了。“風越來越大,浪越來越高,海水散發着恐怖的腥味。一團漆黑,讓人看不到任何希望。”在水中長大的劉勝泉說,“我抓着船舷的手不住發抖,手心中又冷又溼……我們駛向5176船。”
台州海上搜救中心記錄顯示:2∶14,3海里外的“5176”進水,船員們已打開了救生筏;2∶20,“5310 ”反饋,正全力趕往遇險船位置,兩船距離爲2海里……半小時後,“5310”終於找到了目標。
“他們驚喜得大喊大叫。”劉勝泉說。遇險者的情緒很快穩定下來,在陳永海的指點下,“5176”排除了故障。
“5310”上有人勸陳永海先走,但被拒絕了,“要等他們徹底脫險”。
此時,台州市政府、東海救助局溫州基地、溫嶺市委辦公室等接到“5176”遇險的消息。在搜救中心的要求下,東海救助局通告“海警艇197號”出船救援。但是“197”卻沒有出海,答覆是,“風力已超出我艇的抗風等級”,海警艇能承受的最大風力爲8級。
英雄末路
臨海市桃渚鎮連盤鄉新橋村,陳永海兄弟的家中。凌晨6∶00,電話鈴驚醒了他們的父親陳學清。
電話來自小兒子陳永都。平時堅毅的聲音變得微弱而斷續:“船遇上了麻煩,進不了港……就這樣吧,我沒有時間和精力打電話……”電話突然斷掉了,話筒裏留下了巨大的呼嘯聲。
原來,“5176”已在凌晨4∶00徹底脫險,“5310”護衛着它向釣浜港駛去。黎明刺破黑暗,但風浪也越來越大,“不抓住東西,人就要飛出船外。”劉勝泉回憶說。此時,“雲娜”加速到15級。“5310”船長30米,寬近6米,馬力380匹,算是漁船中的佼佼者。但是在狂風巨浪中,就像一根稻草。
6∶00,當颱風已達17級時,“5310”遇險。它螺旋槳被海上漂來的漁網纏住,失去了動力。
陳永海向“5176”求救,可是“5176”乾脆關掉了手機和通訊設備,漸漸消失在視線中。“我們都哭了,痛罵‘5176’船老大。”劉勝泉說。
陳永海是船上惟一鎮定的人。他緊緊握住船舵,指揮同伴到船尾,試圖割斷纏在螺旋槳上的漁網。但是船顛簸得太厲害了,人們失敗而回。船員們又向各部門求救,臨海市、溫嶺市、台州市、海洋漁業局、海事局、海上搜救中心……
滅頂之災終於降臨了。長烏礁附近,“5310號”被風浪捲起後與礁石發生碰撞,船身漏了大洞。陳永都與家人的話還沒說完,就被捲進船艙的巨浪打飛出船,消失在浪濤中……因爲打溼或被巨浪捲走,船上最後只剩下了鄭米勇的一部電話,與陸地上的聯繫即將中斷。
8∶01,溫嶺傳來壞消息:沒有船隻能出海救助;8∶05,東海救助局也傳來壞消息:無法前往救助。
船底開始漏水了。金飛軍被一個巨浪卷飛出去!但幸運的是,另一個巨浪將他又捲回船上。驚魂之下,金飛軍牙齒咯咯作響,絕望地向家的方向望去。
噩夢20小時
碼頭上,鄭米勇的母親已經哭倒在地。而搜救中心仍在無休止地向各級政府部門通報信息,並試圖組織船隻出海救助。10∶00,一艘番號爲“浙臨漁20997”的拖駁船終於靠近了“5310”。
“20997”試圖用纜繩拉出“5310”,結果崩斷了。又換上一根像小孩胳膊那樣粗的纜繩,卻根本拖不動。兩條船在巨浪中搏擊了半個小時,“20997”的後艙在礁石上撞出了大洞。無奈,20997船船員砍斷了纜繩。
“我們拼命地喊叫,但他們最終離開了。”劉勝泉說。
12∶03,另一個救援者——東海救197號船從樂清灣出發了。但“5310”已經下沉,船上人員都爬到了最頂端,向空中和遠方眺望——之前他們接到信息說,救援者已出發,還動用了直升機搜尋。
兩小時後,“5310”沉沒。在最後一刻,陳永海指揮大家兩人一組,用繩索連接起來。船上的救生衣只有9件,陳永海將自己的救生衣讓給別人,抱着一根木頭跳進大海。
劉勝泉和鄭米勇、王鵬綁在一塊,趴在一塊門板上跳海。也不知過了多久,鄭米勇遊不動了,拼死命將繩索解開,瞬即消失在浪裏。“這是爲了減輕我們的負擔。”劉勝泉紅着眼睛說。此後,兩個男人在17級颱風中熬過了惡夢般的20小時,身上被魚啃噬得血跡斑斑。次日中午,在玉環境內被途經的漁船救起。
綁在一起的金飛軍和金禮聰,趴在泡沫船帆上,靠海水衝來的兩個塑料袋免去了嗆水之呃。他們又靠漂來的兩根腐爛胡蘿蔔補充了體力,最終逃生。
“迷迷糊糊中,有個身影向我漂來。”金飛軍回憶說,“那是陳學雲的屍體,他張着嘴,眼睛圓睜,我看到後傷心欲絕。”
台州海上搜救中心記錄表明:12日14∶10——“5310”沉沒後,東海救助局的197船還在行進途中,救人無望後,他們告知搜救中心返航。
最終,5310船7人遇難。包括32歲的船老大陳永海,以及他27歲的弟弟陳永都,陳永海的小舅子、29歲的鄭米勇,陳永海的叔叔、51歲的陳學雲,陳永海的姑父、50歲的王慶壽。還有同村人——機輪長李昌偉、船工嚴友國。
誰來救助救人者?
專線電話打進了國務院,溫家寶總理得知“5310”爲救人而沉沒,深爲感動。總理作出批示:要求海上搜救中心與漁政指揮中心密切配合,全力做好搜救工作。
船難半個月後,溫總理視察了風災後的臨海。他拉着一個在臺風中失去父母的男孩說:“我們都是你們的親人。”
此時,“5310”已成爲“英雄船”,陳永海的事蹟被寫進了《抗臺羣英譜》。劉勝泉代表全體船員,被送到浙江省“抗臺救災”報告會上作報告,無數人爲之鼓掌流淚。
當年10月初,按照浙江省長呂祖善的批示,由浙江省政府撥款,按“烈士”標準給予7名死難者家屬每戶10萬元“生活補助金”,4名生還者也得到了每人2萬元的獎金。
但沒想到的是,一場爭議由此而生——
死難者家屬面對金錢,反應有些冷淡。陳永海遺孀應利珍代表衆人問了兩個問題:第一,這是不是就是給“烈士”家屬的撫卹金?如果是,怎麼會這麼少?第二,沉船的損失,誰來賠償?
“陳永海是接到指令去救人的,受到損失理應由政府來賠償。”應利珍說,“更重要的是,烈士資格是一種榮譽。”
家屬們找到了浙江省民政廳。對方對此的回答是:評烈士應由所在地民政部門填報材料。至於賠償金問題,不屬民政部門管轄的範圍。
2004年11月,應利珍等人先後來到溫嶺、台州及臨海。溫嶺有關人士對他們說,救人的指令是台州市發出的,台州應該負責;台州市政府認爲,應該由被救船籍所在地——臨海來解決。臨海方面則稱:事發在溫嶺境內,並且臨海市政府並沒有發出抗臺搶險指令,所以臨海沒有義務和責任。
次年2月,應利珍上書給浙江省委書記習近平、省長呂祖善。3個月後,呂祖善批示:(政府)應對死難者家屬合理補償,造成的損失由台州市政府覈實解決;評烈士問題由省民政部門按照政策逐級上報。
“看到這個批示,心裏非常感動。”一位死難者家屬說。
當年7月4日,臨海市市政府作出了決定:認爲“兩船(5310和5176)結伴而行,根據相關法規應具有相互援助的責任,無明文規定政府一定要給予賠償”;“但考慮到海上搜救中心確實向“5310”下達過救助指令,這與其沉沒以及7名船員的死難也有一定的聯繫”,因此市政府“從人道主義出發,決定再給予損失補助10萬元——7名死難者家屬每戶1萬元”;另外,由民政局對“5310”救難事件進行詳細調查。
“烈士”之爭
調查的焦點在於,7名死難者可否被評爲烈士。
反對者認爲,陳永海等人是在禁漁期間——每年七八月——違規出海,若評爲烈士,將有損英雄形象並對管理不利;支持者則認爲,陳永海等人在明知危險的情況下還能救助他人,他們的遇難是一種“極其壯烈的犧牲”。
調查很快結束了。在徵求台州市民政局等部門的意見後,作出了不給7名死難者評烈士的決定。2006年4月,死難者的親屬們被正式告知這一結果。
接受本報採訪時,臨海市民政局優撫科科長洪用地解釋了這個決定的依據:
其一,烈士是國家授予死者的最高榮譽,是對死者保衛、搶救人民生命財產而壯烈犧牲的行爲的肯定和褒揚。但是陳永海等人的死亡並不“壯烈”。
其二,“5310”和“5176”均涉嫌違規,一是禁漁期出海,二是接到颱風警報後冒險出海。“你不冒險出海,不就什麼事情都沒了嗎?”
其三,“5310”的救助沒有具體的行爲和對象。“烈士”的救助對象,應該具體到個人,而“5310”去救助的是“一條船”。
其四,“5130”是在返航途中失去動力遇難的,跟救人沒有直接關係。“這就像在救火過程中被火燒死,可以評爲烈士,但在回來的路上發生交通事故死掉,只能說是意外。”
其五,“5130”犯了技術性的過錯——尤其是“20997”來救助他們,他們本應接受建議,棄船保人。但他們沒有這樣做,“典型的要船不要命”。
但是應利珍等人認爲:這幾點理由均不成立“我們將繼續向上反映,直到解決。”她說。
債務纏身
“5310”船價值120萬元,由幾個親戚合夥購買,是數家人的“飯碗”。陳永海兄弟持有70%的股份,買船的錢是從銀行、親戚和鄰居們借來的。船沉後,80萬元的外債成了陳學清夫婦、應利珍無法迴避的現實——人們三天兩頭拿着借條前來逼問。
今天,兩位老人要靠1.8畝薄田養活全家。雖然陳學清有着石匠手藝,但由於這兩年悲傷過度,他再幹不動了。
老夫婦還得忍受無盡的屈辱。一次,某債主要錢不成,指着陳學清的鼻子悻悻說:“你看你生了個什麼兒子?盡幹蠢事、傻事!”親友們雖然不像外人刻薄,但對陳家兄弟的埋怨也絕不含糊。而面對其他死難者家人——他們也是陳家的親戚— —的埋怨,陳學清夫婦又多了許多愧疚、自責。船沉的當天,王慶壽的遺孀跑到陳家,劈頭蓋臉地將陳家兄弟以及陳學清夫婦一陣痛罵。
在衆人眼裏,陳家兄弟的行爲是“害人害己”。陳學清夫婦痛苦之餘迷茫起來:兩個兒子冒死救人是錯的嗎?爲此,他曾數次喝農藥試圖自盡。而對陳永海的兒子,雖然桃渚鎮免去了其學雜費,但這個8歲的小孩經常被罵“不要臉”,因爲他的父親欠錢不還。
生還的英雄則被病痛纏繞着,他們喪失了出海乃至做一般力氣活的能力。同時,災難給他們留下了嚴重的心理疾病。他們也會不時光臨陳家,陳永海還欠着他們幾千元的工資。
“社會應急待命船”
這個長期以來有着互助精神的村鎮,價值觀念也已悄悄發生了轉變。“我認爲陳永海他們死得一點都不值。”桃渚鎮船老大賀光搖頭說。
台州市海上搜救中心一位工作人員稱:這兩年漁船越來越難調度,以致發生了一起令人扼腕的船難——
2005年9月11日,“卡努”颱風登陸台州,與陳永海一個村的漁民郭良滿等8人駕駛的漁船被風浪打翻。郭良滿的妻子周仙女向桃渚鎮政府及桃渚漁政管理站求救,但是鎮政府花了4個小時都沒找到一條船出海救助。
鎮黨委書記、抗臺總指揮楊愛國強令本鎮管轄的4條漁船救助,結果沒有人願意出海。船老大方敏稱,“這可怪不得我們,去年陳永海捨命救人,事後落下這樣的結果。”
由於耽誤太久,那條船上,最終只有1人生還。
台州市海上搜救中心戰茂鴻說,爲了今後不再出現無船可調的尷尬局面,該中心已徵集了12艘船——其中大部分是漁船——取名爲“社會應急待命船”。一聲令下,隨時可以出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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