陝西宜君縣縣委書記熊暉
熊暉其人其事
“我們的換屆選舉已經結束了,這個告示的使命其實已經完成了。不過爲了防止你們說我作秀,我就再讓它留幾天吧!”8月11日,宜君縣縣委書記熊暉笑着告訴記者。
這張“跑官要官別來找我”的告示,自8月9日以來,因《華商報》的報道而廣爲人知,並在全國的傳統媒體與網絡上掀起了一場口水戰。但在消息相對閉塞的宜君縣,大多數羣衆並不知曉這一“廣爲人知”的事件。
“這個縣委書記可真會作秀!是不是試圖引起上級的注意,爲自己升遷鋪路?”“這是一個有理想的官員在用自己的行動,向官場潛規則宣戰,應該叫好!”面對紛紛擾擾的網上評論,熊暉本人說,這只是自己做事的風格,沒那麼嚴重,也沒那麼多深意。“我當縣委書記才1個月,第一次管幹部,我只是想把自己的事幹好。”
2006年6月,熊暉被任命爲宜君縣縣委書記。此前,他在宜君縣縣長的任上已幹了3年。引人注目的是他的學者背景———在2001年4月前,他是陝西省委黨校的一名副教授,曾任黨建教研室主任。他寫過教材,編過書,以前講課,講的內容就是“如何當好縣委書記”。
1965年,熊暉出生於陝西長武縣,“父母從小要求我做個好人”。父親是普通的銀行職員,當年支援大西北,從湖北來到了陝西。“沒有什麼背景,父親一輩子連科級幹部都沒做過。我是家裏出的最大的官。”熊暉笑着說。
熊暉因爲“貼告示”出了名,家人還不是很清楚。但他收到妻子從西安發來的短信,說道:“就此爲止,當心別人的嫉妒。”他回短信說:“我完全同意。”朋友中有發短信表示欽佩的,也有說他“政治不成熟的”,他並不在意。
他不希望媒體再炒作自己的事。“我想讓大家關注我們的鄉鎮換屆,我貼告示的初衷也是爲了把換屆的事幹好。沒想到媒體會報道,現在我想把這個情況扭過來。”
宜君今年的鄉鎮換屆已經完成了。7月25日開始,8月2日結束。僅僅一個禮拜,鄉鎮換屆全部結束,在全省,這也屬於最快的。“我這樣越快越好。你說如果拖一個月,人心惶惶,你說大家怎麼安心幹事?”
對上任後的第一次鄉鎮換屆工作,熊暉很自豪。在宜君,這次換屆選舉的公平公正也得到了幹部們的認可。34歲的劉戰傑經過羣衆推舉、全票通過就任了西村鄉主持工作的副書記,他說自己此前壓根沒想到會當選。而另一個鎮的新當選鎮長,以前還沒有和熊暉說過話。“大家說他行就行,讓他試試,當然,我也會再考察他。”熊暉說。
身高一米八零的熊暉,聲音渾厚。談話很坦誠。對縣委書記成爲腐敗重災區、對此前發生的張改萍案等,他都做了回答。他認爲,在當前的條件下,對領導幹部的監督機制是有,但缺乏科學的高質量的監督。所以,他還是強調官員自律的重要。“還是要管住自己。怪人家攻勢太強大?怪人家磨你?那做選擇的還是你啊。”說到不久前甘肅省甘谷縣縣長離任前突擊提幹部的事,他如是說。
“我想做個官員中比較清醒的官員,理性的官員。”他說。
“關於貼告示”
記者:你張貼告示的事情引起軒然大波,做之前想到了嗎?
熊暉:我壓根沒想到。我想大家關注的還是這次縣鄉集中換屆,還有幹部選拔的公開性,透明性。對我來說,這個小小的舉動,只是我個人處理事情的風格。也許是因爲我個人有些書生氣,有些理想化的傾向吧。
記者:理想化?
熊暉:就是把複雜的事情簡單化。就像網友評論的,與其麻煩地解釋,耗費時間精力,還不如一開始就拒之門外,當衆說明。
記者:爲什麼有那麼多人找你?
熊暉:老百姓也好,幹部也好,都把一把手看得很高,有時把自己的命運交給了一把手。傳統文化裏,人們好像需要救世主,需要清官。我一直試圖減少自己的個人行爲,還是要拿制度辦事。
記者:當初怎麼想到要貼告示呢?
熊暉:其實早就有人做過了。以前我還做黨建研究時,就知道有個老同志,每年買張火車票,到蘭州親戚家去躲過年,爲了避開那些上門的人。我也是受他們的啓發。
記者:你躲過嗎?
熊暉:我也躲。我最反對別人上我家的。我家不在宜君,平時工作繁忙,身心很疲憊,週末很想回家待一待,問問兒子的學習,幫忙做做家務。可總有些人,花好大的代價跑到西安,我不讓進門吧,不近人情。讓進門吧,帶這帶那,有些東西,顯然是超越普通情意的。這對我是一種負擔,逢年過節,我都關掉手機。可現在的人哪,韌性都非常強,有人託了一大圈人還要來。有時我還經常接到一些短信、莫名其妙的電話等。
記者:你貼告示的目的是什麼?
熊暉:我是善意的。我想保護我的道德底線,維護好我的精神家園。
記者:什麼是你的道德底線?
熊暉:國法、天理、人情———如果三者矛盾了,按順序來。
記者:有人說你是作秀,是嗎?
熊暉:我只是想把自己的事做好。我是搞黨建的,1994年的四中全會關於民主的決定,我講過無數遍。今天,當我有條件貫徹時,我有什麼理由不接受監督,不進行民主呢?
記者:你預料過自己的行爲會產生什麼後果嗎?
熊暉:這只是我個人做事的風格。我既不希望別人模仿,也不希望上級號召大家來學習。也不希望媒體再把這事炒下去。
記者:你對網友的評論怎麼看?會去辯駁嗎?
熊暉:網友的評論是他們的自由,反映了大家對換屆的關注。另外,發表的意見可能受到了媒體的引導吧。也是老百姓對官場一些不良傾向情緒化的反映。我不會去辯駁,這件事再炒作也沒什麼意義,應引導大家把注意力集中到對現實的關注中,不要總是宣泄。所以我不回答,也不爭論。爭論完了也就完了。
記者:對評論有沒有認可的?
熊暉:我沒有時間全看。還沒有太多的思考。該還是不該,也不是問題,因爲我已經貼了。有人說我“忽悠人”,我不是。我還是覺得這是我個人的風格。
記者:你說是你的風格,以前有過嗎?
熊暉:我在學校講課時就是比較大膽的,但我不偏激,觀點比較鮮明的,講課效果挺不錯的。
記者:和你的個性有關嗎?
熊暉:有關。我這個人,第一,希望簡單點,大家都輕鬆。第二,希望大家能充分相信我。你不來上門,不來找我,該用的人也要用,不該用的人堅決也不用。我這人原則性很強的,包括我家屬,我的孩子。我愛人是1989年大學畢業,學的是會計,畢業後分到了企業。我現在應該說有很多關係,可以給她調動個單位。可我不願意爲自己的事去做什麼,她到現在還在企業,效益也不好,她對我還有意見呢。
“關於自己”
記者:這次提拔上來的鄉鎮幹部,有沒有毛遂自薦的?
熊暉:沒有。都是根據我們平時的觀察,大家公認了的。
記者:你自己的這次升遷呢?
熊暉:我這人硬得很。如果稍微隨和一點,我愛人的事早解決了。我不願意求人。都是組織對我經過考察後任命的。
記者:你覺得自己境界高嗎?
熊暉:一般。這是我個人的事,和境界聯繫起來不好。我就是個一般人,有時可能顯得自大一些吧。
記者:剛在你的住處外看見有個老太太爲孩子就業的事找你,她說“熊書記人好,給老百姓辦事從不收錢”。
熊暉:好像應該收錢一樣!我連老百姓的一根菸都不抽。記者:老百姓找你怎麼辦?
熊暉:老百姓找也要按程序做,找來了也要看是否符合政策。比如進人我們有一套制度,逢進必考。還是要用制度說話,憐憫代替不了制度。憐憫只能解決個別老百姓的問題,要解決所有老百姓的問題,還要靠發展和制度。
記者:找你的老百姓多嗎?
熊暉:當縣長時,老百姓多,當書記了,幹部多。我對老百姓不發脾氣,但對幹部發脾氣。老百姓有時也會提出一些不合理的要求,可能以前有人在一些機遇下辦成了,所以也到我這裏來,我都是好言勸說的。
記者:老百姓一般來帶東西嗎?
熊暉:不帶。農村的幹部有時會帶點核桃、蘋果什麼的。但有些人就不那樣了,爲了個人的目的,拎着財物來,遇到這種事情我比較厲害的。有時我就翻臉了。
記者:可爲什麼還有那麼多的人來找?
熊暉:大家總想着,總是人嘛,你是一塊石頭也會暖熱的。現在的人啊,爲了達到自己的目的,真是窮追不捨……如果沒有正當的理由,他們來,我都會嚴詞拒絕。
記者:那你貼告示的事呢?
熊暉:這事兒現在來看還是個好事。我不希望全國宣傳,因爲海南的人、東北的人不會來找我辦事。但在我們這個範圍裏,大家都知道了,這是個好事。另外,這對我也有好處,算是對自己的警醒。今後哪怕出了絲毫疏漏,不管是有意無意,都是自己打自己,所以應該更嚴格地要求自己。
記者:以後還會這樣做嗎?
熊暉:其實這件事起到了這個作用,任務已經完成了,應該把它拿下來了。也許我後來還會出安民告示。中秋節,春節等。我想以後再貼的時候,可能大家就不這麼關注了吧。
記者:有評論認爲,你的行爲是爲了抗爭扭曲的官場生態?
熊暉:這言重啦。兩方面都不對頭。從我個人來說,我能走上今天的這個崗位,說明我的素質,我的基本品質組織上是認可的,但是也不能把我拔得很高。另外,宜君也不是暗無天日。這裏民風淳樸,幹部也都很淳樸。有沒有人通過這種方式謀取利益呢,我想個別人有這種想法。我這個告示,是對他們的勸阻,更重要的是對我自己的一個警醒。我是維護我自己,也許我是把大家的覺悟想得太低了。
記者:你愛人的勸告你怎麼看?
熊暉:她是一種好心,也是積極的勸告。每個人有每個人的情況,一個人有一個人的說法。假話重複三遍就成真話了。如果一直說下去,會影響工作。我希望儘快平息。我總不能給每個人都去解釋我的目的,那樣就成祥林嫂啦。
記者:你們這次換屆有什麼特點嗎?
熊暉:我們有兩個亮點,由以往幾個書記碰頭醞釀的方式,改爲由部門領導及全體幹部實名推薦。參與推薦的人多了,這個環節暗箱操作的機會就少了。另外一個是決定環節。通過這樣的方式,實現了兩個權力的轉移,一是把人選的推薦權交給了更多的人,再就是把決定權也交給了更多的人。
“關於潛規則”
記者:約束你的是什麼東西?
熊暉:我自己不能說世界觀很高尚。但我有科學觀。可能是因爲長期從事理論工作吧,我是個很理性的人。上班時間我都在辦公室,那個告示是針對8小時以外的。從2003年到現在,我讀了82本書,有時也在網上看。包括中國曆代官吏制度,政治思想史,名人傳記等。
記者:自己去買書嗎?
熊暉:自己去買。也有人知道我的習慣,贈送一些給我。一般來說,人家送我一本幾十元的書,我也收。另外,我也愛練書法,我好靜怕動,晚上看書一般都到凌晨一兩點。
記者:上網一般看什麼?
熊暉:看看新聞,但熱點關注得不多。有時看看小說連載,看看一些政策,理論性的東西。
記者:有人說你的行爲揭開了官場的潛規則,你怎麼看?
熊暉:你說它有,它肯定有,說沒有是不現實的。對我來說,很多潛規則,如果不影響我正常履行職責,過去的一些傳統習慣啊,我也願意遵守,而且儘可能地把它們變成顯規則。但如果它們直接影響了我履行職務,影響了我處理問題的公正性,那我只當不知道這個潛規則。你們願意遵守就去遵守吧。我不就是個不成熟嘛!
記者:那你怎麼處理潛規則呢?
熊暉:當潛規則直接影響我的時候,我視而不見。只當沒有。
記者:光靠你的理想和操守夠嗎?
熊暉:肯定不夠。制度也很重要。但制度再好,還是要人來做,管好自己還是最重要的。
記者:和您一樣的人多嗎?
熊暉:我不敢肯定。但大家都把自己管好了,也就好了吧。
“關於腐敗重災區”
記者:你怎麼看待張改萍案子?
熊暉:我個人很熟悉她的。她原來是很有前途的幹部。我們同一時期任縣級團委書記。她原來很不錯的,我沒想到她變得這麼快。我覺得還是她把個人進步看得太重了。她是交流乾部,當時從咸陽交流到商州,條件差遠了,家裏有困難,忙了照顧不上家。所以慢慢思想就變了。我看她是不是對自己的期望值過高了?實際上,比上比得多,比下比得少了。還是心態問題,修養問題。
記者:縣委書記的權力是不是很大?
熊暉:縣委書記的權力確實比較集中。幹部的選拔任命權,集中在少數人手中,如果少數人個別人不加強自律,確實可能出現問題。
記者:在現有的體制下,是不是對官員的要求太高了,對你的監督體制健全嗎?
熊暉:目前的體制下,監督我的體制確實不那麼健全,我只能自己監督。人要有所怕,有所畏懼。
記者:你怕什麼?
熊暉:我畏懼羣衆說我不好。當然也畏懼上級機關、領導,他們決定我的命運。反面典型太多了。作爲這樣的崗位,給你這麼大的權力,組織上把你當人,羣衆把你當人,更重要的是自己要把自己當人。
記者:你付出了什麼樣的代價?
熊暉:個人努力很重要,我的每一步也是付出很大代價的。我上五年學都是帶工資的。現在提供給我的待遇,還不都是組織給我的嗎?你如果是個普通老百姓,哪有車坐?哪有一個月四五百元的電話費打?哪有公飯吃?
記者:你的工資高嗎?
熊暉:1300元錢。
記者:這麼低?
熊暉:但我們工資含金量比較高,“工資基本不花”。你看我住在宿舍,不掏水電錢吧,出門坐車不花錢吧。兩雙皮鞋穿三年,總可以吧。我也剖析自己,雖然工資不高,但給我的待遇,我已經很滿足了,這也是自律的前提。
記者:這幾年來,縣委書記爲什麼成了出事的重災區?
熊暉:還是職責範圍比較廣,運用權力範圍比較大。不像中央、省委那樣程序性很強。到縣一級,直接面對,迴旋範圍比較大,所以容易出問題……
記者:怎麼應對呢?
熊暉:要反對程序主義,也要反對不講程序。程序化就教條了,但如果沒程序就很可能沒有了約束。
記者:對你的監督主要來自哪些?
熊暉:主要來自上級。經常要彙報,爲了逃避懲罰我要把自己的事做好。我覺得做的事還是要能見人。我做的事情都能見得人,見得人本身就是一個接受監督的問題。
記者:你怎麼看待甘肅甘谷縣縣長楊永輝突擊提拔幹部的事?
熊暉:這事也是潛規則發揮作用。他的理由是老同志幫助過他,欠了許多人情。中國人總認爲,滴水之恩,當涌泉相報。但當潛規則和原則發生了衝突,他依然按照潛規則辦了,當時的縣委書記也沒反對,這也是一種集體危機吧。
記者:你的從政理想是什麼?
熊暉:希望自己達到什麼程度?沒有設計。能幹什麼就幹什麼。以我的教育,以我的成熟程度吧,組織安排我做什麼就做什麼。其實我更希望晚年能去教教書,做學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