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人爲何“無禮”
泱泱禮儀之邦,何以在最基礎的禮儀方面出現問題?
國際關係學院文化與傳播系教授郭小聰認爲,歷史的拐點出現在明中葉以後。
唐宋以前,中華文化是優雅的代名詞,中國是禮儀輸出國。史載中國商人到東南亞去,被看作來自禮儀之邦的人上人,甚至免費食宿。日本和朝鮮對中華文化的模仿亦步亦趨。
明中葉以後,隨着人口增多,遊民越來越多,社會問題無法在家族內部解決,遊民們組成祕密教門、會黨、行幫、商幫等“江湖組織”,社會生活日益粗俗化、江湖化。
“這種東西一直影響到今天——稱兄道弟,哥們姐們……這是生存逼的,我們人人覺得這種生活方式很累,但沒有辦法。人需要超脫和孤獨,但是這種文化不讓你孤獨。”
“不認原則,認人情,必然就有親有疏,造成不公正和緊張。面對生存競爭的時候,你不知道別人有什麼‘關係’。”郭小聰分析,今天中國人顯得“無禮”的另一個原因,是傳統生活方式與現代社會的衝突。就如農村人不適應城市交通規則、隨地吐痰、大聲說話、赤膊一樣。在田野上長大的人如同自然之子,自由自在,與物相融。但在城市,高度集中的陌生人羣就不得不被各種複雜的規則所限制。
與“人口過剩導致社會粗俗化”有連帶關係的另一觀點認爲,不文明行爲是由資源匱乏導致的恐慌造成的。
但臺灣女孩丁玥不贊成這種觀點,“要講資源匱乏,整個亞洲都資源匱乏。”日本“新幹線”的擁擠程度不比北京的地鐵遜色。每個車站都有一些戴白手套的人專門負責把乘客往車廂裏推。一邊推一邊鞠躬,畢恭畢敬地說“對不起”。乘客知道空間有限,都拼命收縮自己。“不像在大陸,有些人自己要擠進去,還恨不得把別人擠下來。在車廂裏,胳膊和腿都伸得很開,拼命佔地方。”
尋找“近因”的時候,很多人將今天國人的不禮貌行爲歸結於“文革”遺風。
“‘文革’之前很斯文的中學生,參加過幾次武鬥和抄家,再上山下鄉一圈,隨地吐痰和國罵就都學會了。你一說他,他說工農兵都這樣。”葛劍雄說。
“經歷過‘文革’的人,不太會說‘對不起’。即便像我這樣的老實孩子,在潛意識裏也留下了用拳頭解決問題的衝動。”郭小聰說。
朱大可還認爲,社會公共禮儀缺失,跟長期的“階級鬥爭教育”密切相關。把所有人都視爲假想敵,把所有的日常生活事件都視爲階級鬥爭的一部分。毫無疑問,對於敵人,我們是無須講禮貌的,“革命不是請客吃飯”。這種革命倫理學在21世紀並未消失,而是轉型成了資源匱缺下社會競爭的殘酷邏輯。我們不是缺乏教育,而是教育過度,也就是“鬥爭教育”過度。
此外,幾位學者都認爲,中國近百年的急遽變化導致社會出現斷層,最明顯的例子就是稱謂失範。在傳統社會裏,長幼尊卑、親疏遠近各有稱謂,1949年之後,所有的人都成了同志。而今天,“同志”和“小姐”一樣,又有了特殊的含義。
禮儀背後的東西
9月22日,國家知識產權局30餘名公務員在北京未來之舟禮儀培訓公司培訓師周季平的帶領下,學習從穿衣戴帽到接人待物的各種禮儀。適時修剪鼻毛、指甲的合適長度,襯衣的袖子要比西裝長1到1.5釐米,正宗的微笑是露出8顆牙那種,引導客人的時候要走在客人的左前方……
在中國,禮儀培訓業有十幾年的歷史。1990年代初期,有禮儀培訓需求的單位很少,多爲外企。最近三四年,禮儀培訓的社會需求量激增,受訓單位不再侷限於服務行業,政府機構、國企民企、高校、演藝機構都可能成爲禮儀培訓公司的客戶,“商務禮儀”是最大宗的培訓項目。
“禮貌的本質是對人的體貼和尊重。”周季平告訴她的學員。
對此,丁玥深有體會。“掛起職業化、程式化的微笑並不難。講電話的時候,‘您好’、‘謝謝’掛在嘴邊也不難,但是如果迫不及待地重重掛斷電話,你所有的禮貌努力都一筆勾銷。”
學者郭小聰則認爲,禮儀的背後要有文化的支撐。
“文化影響與政治、軍事、經濟不同,不是國家機器可以有效控制的。文化更多地蘊含於民衆心裏。而‘文化’一個令人神往的特徵是,它很少像軍事、經濟因素那樣引起國家間的緊張、嫉妒甚至懷恨。比如我們不會嫉妒有莎士比亞的英國。”
“有讓世界心嚮往之的精神創造的民族纔會獲得別人的尊重,而且這種創造常常會讓本民族的文明水準獲得大幅提升。”
少些文明公約,多些具體指導
“我們要提高國民整體素質,旅遊是個切入口。一般旅遊的人算是比較有錢的,社會地位也比較高,從這些人往下抓,一級一級帶動。”中央文明辦一位負責人這樣解釋開展“提升中國公民旅遊文明素質行動”的初衷。
這位負責人在會議的間隙接受本報採訪,他所在的中央文明辦正會同商務部、外交部、公安部、建設部、鐵路部、交通部、國家旅遊局等8部委,討論《中國公民出境旅遊行爲指南》和《中國公民國內旅遊行爲公約》的具體內容。按照原計劃,指南和公約要搶在“十一黃金週”之前出臺。
“馬上‘十一黃金週’就要來了,這是開展提升中國公民旅遊文明素質的最有利的時機。”國家旅遊局綜合司司長李任芷說。
出臺之後的公約和指南將被納入公務員政務禮儀培訓和商務培訓。按照設想,有關部門將對出境遊人士進行培訓,培訓結束後,簽訂《文明旅行承諾書》,並對可能出現的不文明行爲設計舉報機制,“商務團舉報到商務部;自費遊客舉報到旅行社”。
對於“打算修訂護照法,對行爲不文明、破壞中國‘禮儀之邦’形象的遊客,予以限制出境或不發給護照”的說法,中央文明辦的這位負責人予以否認,稱“尚未聽說這樣的提議”。
“少一些文明公約,多一些具體指導。”國際關係學院文化與傳播系教授郭小聰認爲,有關部門應對不文明行爲分級,“離動物行爲越近的越不可容忍”——隨地吐痰,赤胸露膊,公共場所脫鞋襪,挖鼻子等都屬此列。次之,是不排隊、加塞、惡語相向、上廁所不沖水等沒有教養的行爲。再次之,是對國外文化不瞭解或者文化素質不高,比如在教堂、寺廟裏行爲不慎,吃飯時猜拳行令。
對於“動物行爲”和“無教養行爲”應以明確的規則禁止,而基於對“國外文化不瞭解”而產生的行爲,旅行社等相關機構應盡到提前告知的義務。
與20條旅遊不文明行爲一起徵集來的“提升公民旅遊文明素質”20條建議中,也包括一些對旅行社行爲的限定,“組團出遊之前,說明目的地的風俗習慣、禮儀規範、民族禁忌及行爲方式”。
有些導遊在旅行途中會告誡遊客不要亂扔垃圾等“旅遊注意事項”,“但老說客人會反感,認爲旅行社歧視他們”,即便客人出現不文明行爲,甚至打架,導遊也只能勸,“客人可以向旅遊局投訴我們,我們不能投訴客人。”在華夏國旅做過5年導遊的李小姐說。
另外評論人士指出,“中國公民文明素質不高並不是作爲一名遊客的時候才表現出來,要提高的不是遊客素質,而是全體國民的素質。”
人類是會笑的動物
臺灣女孩任懷鄉和丁玥在北京攻讀博士學位,她們會把身邊的不文明行爲跟“大陸將向何處去”聯繫起來。
“城鐵站年輕人都插隊,如果是教育水平低的勞動工作者就算了,往往都是學生樣的,要不就是父母拉着小孩犯規。”
宿舍樓前3個連在一起的垃圾桶,一般最遠的都是空的,靠近門的一定滿得流出來。
網絡論壇上,一方說話不禮貌,另一方就會用更不禮貌的話罵回去。所謂辯論,常常是抓住對方的一個漏洞,不停地進行人身攻擊。
人心冷漠。丁玥曾見一個大一女生騎自行車摔倒,一邊哭,一邊一瘸一拐地往宿舍走,校園裏來往的學子,沒有一個人停一下表示關切。丁玥騎自行車把她帶回宿舍,她問丁玥是哪裏人,丁玥答後,那女孩說,我就知道你不是大陸人。
學校的辦事機構像衙門。教輔人員對本科生指着鼻子呼來喝去。“今天這個學校怎麼對這些學生,這些學生明天就會怎麼對這個社會。”任懷鄉說。
並不是只有外來的眼睛纔對不文明的行爲有銳利的感受。於爽的家在北京四環以外的新建小區,小區緊臨一條寬闊的馬路。駛出擁擠的內城,機動車在這條沒有交警和攝像頭管制的馬路上撒開了歡,一輛輛疾馳而過,掀起一片塵土,毫無禮讓行人的意識。
媒體工作者郭先生從北京出租車司機那裏聽來一個掌故:考慮到長安街中間安置鐵欄杆不雅,道路管理者去年曾拆除,但很多司機就直接橫穿中線在天安門廣場停車,兩個月後只能恢復安裝鐵欄杆,管理者無奈地說中國人只適合“圈養”。
服務行業的面貌與柏楊寫《醜陋的中國人》的20年前相比,沒有太大的改變:“人類是一種會笑的動物,但中國的女護士、女車掌和女店員是例外。當你進店之時,活像一頭貓撞進了老鼠窩,小眼睛全充滿了敵意地望着你,如你索物,則先打量你的衣服,然後告曰:‘貴得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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