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91歲的王永亮老人拄着柺杖氣定神閒地踱着步子。突然,老人停了下來,躬下身緊盯地面一張綠色的紙片看了很久。“唉。”——一聲輕嘆後,老人扶着柺杖費力地貓下腰,緩緩地將紙片拾起、疊好,放入口袋。
“今天我又撿了兩分錢。”王永亮邊說邊把兩分錢放進專門收集從馬路上撿來的分票、毛票的塑料袋中,袋子早已被撐得鼓鼓的。
“您又撿這個幹什麼?統共也值不了幾個錢!”孫子不解地問。
“你懂什麼?這錢上印着咱共和國的國徽,能讓人隨便踩在腳底下嗎?再說,抗戰時期,一個戰士每天就兩分錢的伙食費,沒這兩分錢,能打跑鬼子嗎?”一頓痛罵之後,王永亮氣得回到了自己的小屋。
“現在的年輕人就是生活得太幸福了,纔不懂得珍惜,真應該讓他們都去走走長征,體會體會什麼叫苦。”老人坐在牀邊喃喃自語。
七道傷疤和一次起死回生的經歷
幾十年戎馬生涯,在王永亮老人身上留下了七處傷疤。其中頭頂上的傷疤是在長征途中留下的,也是他身上的第一塊傷疤。
當時,王永亮在紅四方面軍擔任連隊看護長,負責照顧傷員。一次行軍中,戰士們隱約聽見上空傳來飛機的陣陣轟鳴聲,轉瞬間,炸彈的爆炸聲就連成一片。王永亮順勢臥倒,不料恰被炸彈打飛的石頭擊中頭部,汨汨而出的鮮血頓時模糊了王永亮的雙眼,並很快染紅了軍裝。王永亮生怕自己負傷會影響傷員撤退,抓起一把土往傷口上一糊,掙扎着爬起來,擡起擔架繼續前進。
抗戰時期,王永亮擔任129師386旅771團特務連班長,專門負責保護首長安全。而386旅旅長正是大名鼎鼎的傳奇大將陳賡。
當年紅軍、八路軍的火力很差,要想戰勝強敵,指揮員必須身先士卒,和將士們一道去和敵人拼殺。紅四方面軍成立時,陳賡已是師長,在戰鬥中總衝在第一線。打日本鬼子時,由於指揮過於靠前,陳賡好幾次中了敵人施放的毒氣彈的毒,經過緊急救治才脫離危險。
“文官不貪財,武官不怕死。”王永亮時時刻刻謹記陳旅長的這句口頭禪,每次打起仗來,總衝在隊伍的最前面,七處傷疤的六處都是在抗戰時期留下的,其中一槍還差點要了王永亮的命。
1941年8月15日,王永亮所在的386旅771團奉命在山東朝城東門外攻擊日軍。衝鋒號吹響後,王永亮和戰友們一起衝了上去,敵軍的機槍瘋狂地向我軍掃射,子彈像雨點一樣飛了過來,王永亮只覺胸口一陣發涼,便倒在血泊之中。
等王永亮再次醒來後,他已經被衛生員擡到老鄉家的炕頭上了。衛生員看着深深嵌入左側胛骨中的子彈,束手無策。“你就放膽拔吧,我往後仰。”王永亮氣若游絲地說。
“一、二、三……”王永亮和衛生員一起數着數,數到“五”時,王永亮使出渾身的勁兒,猛地往後一靠,衛生員連同血肉將子彈一起拔出。王永亮疼得再次昏了過去,炕上留下一片殷紅的血跡。
此後幾天裏,王永亮一直高燒不退。戰友們都以爲王永亮犧牲了,懷着悲痛的心情爲他開了追悼會。二十多天後,身體還沒痊癒的王永亮一路打聽,終於重新回到了部隊。戰友們看見一個活生生的王永亮又出現在自己面前時,都驚得不敢相信。
“你小子沒死啊?老子們都給你開追悼會了。”
“閻王不要我怎麼辦呢?他非讓我多打兩個鬼子再去找他。”
“臭小子,老子白爲你掉眼淚了。”說罷,戰友便狠狠地捶了他幾拳,可這拳頭搗在王永亮身上非但不覺得疼,還讓他心裏感覺像吃了蜜一樣甜。
15歲時如願以償當上紅軍
王永亮老人對錢財一向看得很輕,朋友親戚誰家有困難都慷慨解囊,卻唯獨看不慣別人浪費糧食。“他們是沒嘗過捱餓的滋味啊,我小時候就沒吃過飽飯,偶爾吃上一頓蒸南瓜就算是過年了。”
1916年盛夏,河南省光山縣王家灣的一戶農家裏傳出了一連串嬰兒響亮的啼哭聲。但孩子的父親卻一點也高興不起來,蹲在牆角里不住地嘟囔:“又多了一張嘴,可怎麼養活啊!”說罷,就將腦袋深埋下,久久不肯擡起。
這個嬰兒就是王永亮,他家世代都是地主家的佃農,連住的房子都是地主的。全家十一口人,辛苦勞作一年卻衣不遮身,食不果腹。這種日子一直熬到1929年,紅軍在王永亮的家鄉建立了蘇維埃政權。
“紅軍一來,就帶領鄉親們‘打土豪,分田地’。”時至今日,王永亮仍清晰地記着當時的情景。在紅軍的鼓勵下,王永亮的父親也組織起周圍的村民,將聞風而逃的地主家的田地都分給了鄉親們,貧苦的佃農們第一次有了自己的土地。
“當兵就要當紅軍,處處工農來歡迎,打倒土豪分田地,要耕田來有田耕;當兵就要當紅軍,處處工農來歡迎,紅軍上下都一樣,沒有哪個壓迫人。”當時,十里八村都傳頌着這首歌謠。鄉親們爭相報名參加紅軍,甚至出現了兄弟同入伍、夫妻爭報名、父子齊參軍的動人情景。報名參軍的不僅有青壯年,還有稚氣未脫的孩子和年逾花甲的老人。紅軍隊伍中就有一個叫張延萬的人,報名的時候都60多歲了,死活要跟紅軍一起長征。
王永亮的二哥、三哥和村裏大多數青年一樣,也參加了紅軍,從此再沒回過家,王永亮也從未在部隊見過他們,甚至不知道兩位哥哥被編入哪路紅軍,何時犧牲,在哪犧牲的。
擔任兒童團團長的王永亮眼看着兩位哥哥都當了紅軍,也吵着要當兵,終於在1931年紅軍要離開家鄉時如願以償。
那一年,他年僅15歲。
母子相隔19年才重逢
紅軍走了,地主卻回來了。當地主得知自己的田地被佃農分了之後,氣急敗壞地放出話:“一定要嚴懲帶頭鬧事的人。”
那年春節,地主領着一夥人不由分說地將王永亮的父親從家裏拖出來,吊在大樹上,用皮鞭活活抽死了,還將王永亮的奶奶、大嫂、妹妹和未滿3歲的侄子關進一間暗無天日的小屋生生餓死!
只有在田間幹活的母親和外出辦事的大哥倖免於難。
這一切都是八年後,王永亮在抗戰時期託人輾轉打聽兩個多月才知道的,“我費了好大勁,找到了我大哥,可沒想到……”
拿到大哥回信的當天,儘管外面天高雲淡,但王永亮感覺整個世界都籠罩着巨大的陰霾——他覺得天塌了,心好像被撕成一片一片。
“一定要回家,看看我媽媽!”王永亮說,當時能支撐他堅持下去的唯一信念就是可憐的老母親。1950年,王永亮終於回到了闊別多年的故鄉。
但讓他感到失望的是,母親因爲親人慘死,受了極大的驚嚇和刺激,一個人躲到了山上居住,不願和任何人來往,連大哥都很少見到她,“咱媽自己上山了,過得可苦呢。”大哥的話像鋼針一樣扎到王永亮的心上,他感覺自己被壓抑得無法呼吸。
兩天後,王永亮終於爬上了自家附近的一座無名小山,茫茫山野中,孤零零地立着一座茅草小屋。順着小屋的方向,王永亮瘋狂地喊着母親的名字,他覺得自己的心臟就快要跳出來了。
“誰啊?”一位蓬頭垢面的婦女跌跌撞撞地走了出來,熟悉的聲音強烈撞擊着他的耳膜。
“娘!”王永亮不由自主地喊着異常蒼老的母親。
老人默然不答,嘴脣卻不住地打戰。
“你還捨得回來啊?”老人從上到下將王永亮細細地打量了很多遍。許久之後,終於從嗓子眼裏擠出了一句話。
淚水從王永亮的眼眶中噴涌而出,他跪在母親的腳下,抱着老母親的雙腿失聲痛哭……
“不提這些了。”王永亮老人擺擺手,不願再提從前的傷心事。現在,91歲高齡的他每天早上5:00準時起牀,洗漱完畢後就自己下樓散步一個多小時,走個四五里地一點兒都不覺得累。
“爺爺,您飯量怎麼樣?”記者問。
“二斤不太夠。”老人很誇張地伸出兩個指頭,“你看我都吃出‘大口袋’了,年輕的時候沒有這個,缺乏運動啊。”老人拍拍肚皮笑呵呵地說。
臨別前,老爺子問記者叫什麼名字,記者告訴他之後,他很快就用手指在桌子上寫了出來,一邊寫一邊問:“是這兩個字嗎?”
記者驚訝不已,“您念過書?”
“念過,長征時候唸的,那時識字的戰友每天教我兩個字,長征結束了,我就能讀書看報了。”老爺子將聲調提高了兩個八度,聲音格外洪亮。
王永亮簡歷
1916年生於河南省光山縣王家灣村;
1930年任鄉蘇維埃政府兒童團團長;
1931年參加紅四方面軍;
1936年加入中國共產黨;
長征期間擔任連隊看護長;
抗戰期間歷任129師386旅771團特務連班長、771團2營連指導員、營職和團職幹部;
1949年後,任河北省公安16團政委;
1960年轉業到地方;
1966年離休前任天津市第一機牀廠副廠長,現享受副局級待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