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醫存廢大討論 口水戰背後的中醫困境
修改憲法,刪除憲法第21條有關中醫的內容;採取適當措施,讓中醫在5年內全面退出國家醫療體制,迴歸民間;立即停止缺乏科學原理、違背科學精神、沒有安全保障的中醫中藥研究;善待已經取得相關執業和職稱資格的中醫師。
——張功耀領銜發起的《促使中醫中藥退出國家醫療體制簽名的公告》主要訴求
自清末有人發表《廢醫論》,一百多年來,關於中醫的爭論幾乎沒有停止過。在2006年,因爲湖南長沙一個叫張功耀的教授,它重新達到了一個高潮。“日新月異的科學,與從來不進步、以鬼混過日子的中醫之間的搏鬥是不可避免的。”張將幾個月的精力都投入到對中醫理論的批判上,倡言“告別中醫中藥”。那些向中醫“宣戰”的言詞激烈的檄文,使他成爲很多人眼中的英雄。當然,認爲他將被釘在歷史恥辱柱上的人似乎更多些。
“我沒有走火入魔。”56歲的張頭髮花白,坐在家中的椅子上,習慣性地藉助手勢表達自己內心深處的想法。身處爭議的漩渦中,他也感覺疲累了。
自今年4月以來,張功耀在網絡上就成了一個炙手可熱的人物。他也意識到那篇流傳甚廣的《告別中醫中藥》已經成爲歷史文獻。而他被傳統媒體關注則始於10月7日,他領銜發起《促使中醫中藥退出國家醫療體制簽名的公告》,引起軒然大波。衛生部公開表態“堅決反對”,並稱“這是對歷史的無知,也是對現實生活中中醫藥所發揮的重要作用的無知和抹煞。”國家中醫藥管理局則稱,“取消中醫”是“對科學的肆意否定”。
在“徵集簽名”的示範效應下,有關中醫的討論愈發成了一場大衆狂歡。有人發出呼籲,要徵集百萬人簽名力挺中醫藥;中國醫通網的創始人鄭奎飛甚至在網上發佈了《徵集取消西醫的公告》。在張功耀和他的夥伴用高亢的污辱性言詞來指稱中醫中藥時,註定了一場混戰的即將發生。
有關中醫困境與發展的理性探討,事實上已經被口水所淹沒。
“土中醫”變“反中醫鬥士”
在一種理論的指引下,他否定了自己從前的中醫實踐,相信了這樣兩個等式:西醫=科學醫學,按照西醫的科學規範,中醫理論有許多不符合之處。因此中醫=僞科學,該被打倒
在2000年之前,張功耀對中醫的思考停留在他的20歲。
在高中和大學之間,張功耀的生命中出現了5年的斷檔。那是文革末期,在湖南郴州的農村,他在朋友家看到被收繳上來的中醫書籍,這令他着迷。經過一段時間的自學之後,他開始嘗試給熟識的人治病。張功耀不會鍼灸和診脈,那時只憑着《藥性歌括400味》和《湯頭歌》兩部小書來給別人開中藥處方。
張功耀最後一次給人看病是在1979年。他在讀大學期間回老家,還有熟人找他開單子,說他的藥方“很靈”。比較有成就感的一次治療是在他祖父的病體上展開的。“那天他正吃着飯突然就倒下了,迷糊不醒。”張功耀說,接下來9天的時間內,祖父像個植物人,臉色潮紅,接受大家的餵食,但不排泄。他根據祖父的一些症狀開了一劑涼藥,結果如他所願,祖父逐漸康復了過來。
張功耀對中醫的態度的逆反,是在他50歲時開始的。那時他正在寫一本名爲《科學技術哲學教程》的教材,其中有一部分涉及到“僞科學”。他在網絡上搜索關鍵字“僞科學”,居然找到這樣一篇文章:《中醫是最大的僞科學》。他開始閱讀網上熱鬧的中醫爭論,並調整自己的思維。
對張功耀而言,轉變對中醫的態度並不是一件太難的事,可以說非常容易。張功耀可以被看做是一個理論影響思維方式的典型人物。在一種理論的指引下,他否定了自己從前的中醫實踐,相信了這樣兩個等式:西醫=科學醫學,按照西醫的科學規範,中醫理論有許多不符合之處。因此中醫=僞科學,該被打倒。
2006年4月,他的第一篇檄文《告別中醫中藥》輾轉了幾家刊物之後,終於在《醫學與哲學》上發表。雖然在編輯的要求下刪去了部分過激的語句,但整篇文章仍有着濃重的火藥味。他在文章中說:中醫一直自我標榜爲“仁術”。可是,這種“仁術”並沒有表現出多少仁愛特徵。舉其要者,有如下一些:一、裝腔作勢,欺騙患者。二、推行異物、污物、毒物入“藥”,坑害患者。三、以嚴格的“奇方”追求“奇效”爲難患者,併爲醫生的無效施治開脫責任。
在接下來的一篇文章中,他甚至言詞激烈的表示,“我可以負責地說,中醫既不是什麼積極的文化,更不是什麼科學,甚至還不夠格稱‘僞科學’,而是中國古代落第文人,利用人們‘病急亂投醫’的心理而刻意做成的騙局。”
接下來,美國紐約市一位叫王澄的華人康復科醫生,最終“成就”了張功耀,使他成爲當之無愧註定被載入史冊的“反中醫鬥士”。
簽名公告建議“取消中醫”
在衛生部明確表態“反對”之後,這個話題陡然升溫不少。浙江等地的中醫提出要“打響中醫保衛戰”。張功耀所在地的湖南中醫界的反響更爲強烈
“你們千萬不要上你們騙子中醫老師的當。”這句在網絡上流傳甚廣的話出自王澄的《寫給中醫學院和中醫藥大學青年學生的一封信》。他寫這封信的目的是“策反”中醫院校學生“和教育部以及你們的學院商量一下,儘快把你們的醫學學習內容轉換成100%的西醫內容。”
“取消中醫”是王澄長久以來的願望。今年10月初,國家發改委開始徵集民衆對新醫改的建議,這被他看做是一次機會。王澄開始和張功耀商討徵集“促使中醫中藥退出國家醫療體制”的簽名活動。
張功耀說,王澄草擬了一份初稿傳給他,他把其中言詞過於激烈的部分刪改掉之後,形成目前網上流傳的《促使中醫中藥退出國家醫療體制簽名的公告》。王澄認爲還是以國內學者領銜提出比較好,就把張功耀的名字放在他自己的前面。
和張、王二人此前的文章相比,這篇公告的措辭緩和得多。他們的訴求主要有以下幾點:修改憲法,刪除憲法第21條有關中醫的內容;採取適當措施,讓中醫在5年內全面退出國家醫療體制,迴歸民間;立即停止缺乏科學原理、違背科學精神、沒有安全保障的中醫中藥研究;善待已經取得相關執業和職稱資格的中醫師。
這篇公告的影響之大,超出了張功耀的意料之外。“原來很多人認爲我和王澄倆神經病,天天發文章(批中醫)。”張功耀對它產生的效果非常滿意,“根據一個網站的調查,現在有2萬多人支持我們。這就不是我倆神經病了。”
不過,至記者截稿時,在公告上簽名表示支持的,包括未按規範標明自己單位和職務的化名者,一共只有一百四五十人。在衛生部明確表態“反對”之後,這個話題陡然升溫不少,傳統媒體開始頻繁採訪張功耀。浙江等地的中醫爲此提出要“打響中醫保衛戰”。
張功耀所在地的湖南中醫界的反響更爲強烈。在看過當地的《三湘都市報》對張功耀的專訪之後,湖南省中醫研究院附屬醫院主任醫師榮新奇出離憤怒了。他馬上給《三湘都市報》打了電話,向張功耀下“戰書”:我願意出錢請張功耀來我們醫院來考察一個月,看看中醫藥到底能不能治病。在和院長通過電話之後,他們決定由8名資深中醫出面接受記者採訪,迴應張功耀的種種觀點。
《三湘都市報》的熱線更是被打爆,而在252個打進來的電話中,只有2個人表示支持張功耀。對張功耀的質疑主要集中在3個方面:作爲一個哲學教授,他有能力與資格評判中醫藥麼;爲什麼對幾千年來中醫藥所起的巨大作用視而不見;中醫有糟粕,西醫難道就完美無缺麼?爲什麼不辯證地看待中醫?
湖南省戲協原副主席、老作家丁楠在網上寫下自己親見的中醫治病活人的典型案例,並呼籲大家都這樣做,他的目標是發動100萬人簽名力挺中醫藥。
記者在湖南省中醫研究院附屬醫院進行採訪時,該院主要領導取消了週五下午的例會,七八個有名望的老中醫在會議室向記者表達他們的意見。榮新奇在諮詢了律師和法院之後,決定起訴張功耀誹謗。“關於中醫的學術爭議很多,很正常。中醫也需要發展,但說中醫理論是僞科學,中醫是騙子,中醫治療是害人,性質就變了。”
中醫百年“存廢”危機
求生存牽涉了中醫的大量精力。在新中國成立之前,中醫始終處於受歧視、遭擠壓的狀態中。改革開放之後,相較於西醫,中醫越來越處於一種邊緣化的狀態
70年前,榮新奇的舅爺吳漢仙也曾賣力地爲中醫正名。那時,中醫面臨有史以來最嚴重的制度層面的存廢危機。
1934年,湖南省衛生試驗處制定了《湖南省衛生十年計劃》,其中規定:“首先撤除省城各校中醫,學生不得服用國藥,一律改爲西醫西藥,……”計劃一出,中醫界譁然。時任湖南國醫專科學校副校長的吳漢仙作爲請願代表之一,發動了請願、罷工和遊行示威等多項抗議活動。最終該計劃中有關消滅中醫的重要內容被刪除。
在此之後,國民黨政府仍然對發展中醫持消極不作爲態度。1935年,國民黨四屆五中全會上通過馮玉祥等人提議的《政府對於中西醫應平等待遇案》。但此後,關於“醫藥衛生等機關應添設中醫”、“應準中醫設立學校”等內容卻一直不予公佈。吳漢仙再次站了出來,赴京請願。
湖南是著名的中醫故鄉,長沙馬王堆出土的古醫術是現存最早的中醫典籍之一,“醫聖”張仲景也曾在這裏懸壺濟世。民國時期,湖南中醫所面臨的困境,只是全國性的廢除中醫運動的一部分。早在1879年,浙江儒學保守派人士俞樾先生就發表《廢醫論》,對中醫提出激烈批評。迨民國初年,中醫又面臨來自政府的挑戰。北洋政府在改新學制時,完全不把中醫列入課程。南京國民政府的廢止中醫活動更加激烈。在1928年全日教育會議上汪企張首次提出廢止中醫案未獲通過之後,1929年,國民黨中央衛生委員會通過了餘雲岫提出的“廢止中醫案”。
餘雲岫時任國民政府內政部衛生專門委員會委員,這位日本大阪醫科大學的西醫畢業生,以日本明治維新時取締漢方醫爲榜樣,認爲“舊醫(中醫)一日不除……衛生行政一日不能進展。”他在“廢止中醫案”中提出了6項逐步消滅中醫的具體辦法。雖然因中醫界人士的抗議,“廢止中醫案”被擱置,但在新中國成立之前,中醫始終處於受歧視、遭擠壓的狀態中。
現年90歲的中醫謝子衡是“北京四大名(中)醫”之一汪逢春的弟子。他說,當時中醫界很多人批判餘雲岫,但他還是挺佩服這個人,喜歡讀他的醫書。“他有他的偏見,但也有合理的部分。他是不很瞭解中醫的情況。”謝子衡說,西醫的確有它的先進之處,當時汪逢春等中醫並不排斥西醫,在很多時候也與西醫合作。
不過,求生存牽涉了中醫的大量精力。香港中西醫結合創會委員及學術小組組長區結成說,由於餘雲岫急於立新,企圖把中醫連根拔起,觸發了中醫對存亡危機的抗爭。更由於廢止中醫的威脅延綿瀰漫整整20年,令有意義的中國醫學現代化問題不能合理地討論。
中醫重新受到重視是在新中國成立之後,雖然有關中醫的爭論仍未中斷。這與毛澤東的大力扶持分不開。在50年代初,衛生部高層也曾出臺很多限制中醫發展的政策和規定,但最終導致兩位副部長王斌和賀誠被撤職。“中西醫結合”也在這一時期被正式提了出來。
文革的到來再次給中醫的發展帶來打擊,雖然那個時候赤腳醫生遍及鄉村,他們普遍採用一些中醫中藥方法給羣衆治病,但中醫的發展事實上出現了退步。改革開放之後,傳統醫藥(中醫中藥)的發展和現代醫藥(西醫西藥)的發展一道被寫入憲法。中醫依然在政策層面上獲得支持,但相較於西醫,它越來越處於一種邊緣化的狀態。
中醫尷尬現狀
“爲了求生存,很多中醫院儘量避免開價格低的中藥,而採取西醫療法,這樣好賺錢。”“中醫藥學在現今的狀況,可以說已經被西醫消滅了”
鄔家新就讀於湖南中醫藥大學,5年的醫學教育行將結束,正在一家中醫院實習的他內心仍存有困惑。在這所中醫藥大學內,西醫的課程佔了將近一半,他一個很深的感觸是,“兩邊都要學,但兩邊都學不好。”如果這5年來集中學習中醫,可能會學得精一些。但矛盾之處在於,哪怕是在中醫院工作,西醫的基本理論還是必須要懂的,難道要在畢業後慢慢學麼?
“中醫藥學在教育上已到了後繼無人的境地了。”曾任衛生部中醫局局長的呂炳奎在一封向中央領導遞交的信中,指出了中醫教育面臨的尷尬處境:“在中醫藥學的教育上,西醫化已成爲事實,並且中醫藥學理論被否定,大學裏培養出來的學生,已不會用中醫的望聞問切方法來診斷疾病了,大多學生畢業後,根本不相信中醫,中醫藥大學的教授對他們的評價是:中醫藥學的掘墓人。”
西醫的強勢地位已經無可爭辯。無論從院校、醫院、從業者和經濟效益哪個角度看,西醫的數目和規模都遠遠超過中醫。國家中醫藥管理局網站提供的數字是:目前我國西醫從業人數有約550萬人,而中醫只有40萬人左右(比50年代少20%);西醫院有1.68萬個,而中醫院只有0.26萬個。
幾乎每一家中醫院都採用中西醫結合的辦法爲患者醫病,而西醫院並不反過來與中醫合作。很多中醫院甚至採用西醫爲主、中醫爲輔的治療手段。各地政府也在財政等諸多方面向西醫傾斜。以湖南爲例,該省人大常委會副主任唐之享在《關於中醫藥事業發展的調查研究報告》中稱:湖南省2005年財政收入738.56億元,而中醫事業專項經費仍爲500萬元,已經10年沒有增加。絕大多數市州沒有設立中醫事業專項補助經費,中醫機構基本建設項目經費也難以落實,而其他衛生項目經費又沒有將中醫藥納入統籌考慮和安排。
而中醫院的效益又普遍不理想,由此導致基礎設施和診療設備的滯後。按唐之享副主任提供的數字,在湖南省95所縣級中醫院的業務用房中,危房面積就佔了1/3。“爲了求生存,很多中醫院儘量避免開價格低的中藥,而採取西醫療法,這樣好賺錢。”湖南省中醫藥研究院附屬醫院業務副院長柏正平舉例說,有些骨幹骨折的病人,其實只要用中醫的夾板固定等診療手段就可醫好,但這隻需要患者掏60元錢。如果做手術,卻需要1600元。爲了效益,很多中醫也選擇給患者動手術。
柏正平認爲,現在中醫院校學生(包括博士生)很難得到太多紮實的臨牀實踐,從業後又在諸多考量下多采用西醫療法,對中醫療法更加生疏。廣東省肇慶市中醫院主治醫生曾錦濤對此也感同身受。在他看來,中醫易學難精,加上學校教育需要在中西兩種理論體系中轉換,耗費了更多的精力;而西醫由於有標準化的優勢,所以相對容易精通。“中醫畢業生的水平絕對比西醫低,這是現實”曾錦濤說,但中醫學精了,又有它自身的優勢在。
然而,精通中醫的人似乎越來越少了。“北京四大名(中)醫”之一孔伯華嫡孫孔令謙在北京成立了“孔伯華養生醫館”,延請一些退休的老中醫出診:90歲的謝子衡、87歲的王明五、80歲的陳大啓……令孔令謙感慨的是,那些師從名醫、經驗豐富的老中醫是一天比一天少了。
而早在2002年,呂炳奎就下過這樣一個結論:“中醫藥學在現今的狀況,可以說已經被西醫消滅了,只是掌握有純中醫技能的中醫師們還沒有死絕,人還在,但是這些人也都是50歲以上的人了,50歲以下的會純中醫的幾乎爲零。照此下去,再有10年,中醫藥學要翻身就難於上青天了。”
中醫療效是“安慰劑效應”?
所謂的有效是中醫治療的結果,還是患者的自愈?抑或心理作用所導致?張功耀的這種表態,源自他的這樣一種認識:不經循證醫學驗證,就不能稱這種治療有效果
蔣映銘得肛腸炎已經十幾年了。這位高級獸醫師,今年病情尤其嚴重,在兩家西醫院以“牀位緊張”爲由拒絕他之後,他來到了湖南中醫藥研究院附屬醫院。不過,治了近兩個月,並沒有明顯的起色。
83歲的湖南省儲備局退休幹部葛禹民比他好運。因爲冠心病,他先後在家附近的兩所西醫院內治療。每次病情緩解出院後不到半個月,又被送到醫院搶救。一年之內先後住了5次院。
“我們總想再換家中醫院。”葛禹民說,在2004年底,當他再次心臟病復發時,家人把他送到湖南省中醫藥研究院附屬醫院搶救。經過近一個月的中西醫治療(中醫治療爲主),他出院了。此後就是不間歇地來這裏的門診開藥吃。將近兩年了,沒有犯病。直到前幾天因感冒感到心臟不適,才又到這裏接受住院治療。葛禹民的感覺是,西醫治療他的病見效非常快,但病情總反覆。中醫治得慢一些,但效果好。
“中醫不會因張功耀他們這麼一呼籲,就廢掉了。因爲它畢竟有療效。”北京孔伯華養生醫館董事長孔令謙說。類似的言論,在記者採訪的過程中屢屢被提及。“中醫是不是僞科學,實踐是檢驗的唯一標準。”國務院有突出貢獻專家、湖南省中醫學會副會長潘敏求舉了自身的一個例子:十幾年前,湖南邵陽一個李姓病人患了亞急性肝壞死,當時的症狀之一是高度黃疸、嘔血、大便拉血。長沙市去了兩批教授前去會診,但是黃疸降不下來,血也止不住。省衛生廳一位副廳長因此打電話讓潘敏求去診治。潘看過病徵,根據自己所學的中醫理論,下了一付“溫中補氣止血”的古方。“不到十塊錢的中藥,一付下去,血就止住了。以後慢慢黃疸也退了。”
張功耀也意識到,力挺中醫者的主要理由就是它有“療效”。他反駁說,所謂的有效是中醫治療的結果,還是患者的自愈?抑或心理作用所導致?沒有經過嚴格的循證醫學的檢驗,是無法確定中醫的療效的。
“現在回過頭來看,我爺爺是自愈的。”張功耀現在徹底否認了自己當年給他爺爺所開藥方的有效性,“我敢肯定不是吃我藥吃好的。”事實上,從張功耀所讚賞的西醫科學角度看,說其祖父的康復是自愈,與說是中藥方起了作用同樣缺乏證據,如果不是更加缺乏證據的話。張功耀的這種表態,源自他的這樣一種認識:不經循證醫學驗證,就不能稱這種治療有效果。
循證醫學是90年代發展起來的一種新的學說,它的定義比較抽象:遵循科學依據的醫學,其核心思想是醫療決策應在現有的最好的臨牀研究基礎上作出,同時也重視結合個人的臨牀經驗。簡單地說,每一個治療方法都需有真實可靠的隨機對照試驗結果做依據。它把臨牀研究的證據,按質量和可靠性程度分爲5級。
而中醫中藥的診療,如按循證醫學的標準來看,級別普遍不高,屬於未經嚴謹檢驗的治療方法。張功耀說,中醫對病症的描述很模糊,達不到科學所要求的確定性。中醫中藥治療方法的毒副作用,也因缺乏檢驗被遮蔽了起來。因爲沒有試驗組和對照組的比較試驗,很難說中醫藥的療效不是“安慰劑效應”——類似於一種心理作用,服用安慰劑(並非藥物,但患者誤認爲其有效)而產生治病效果。
“中醫那一套”
張功耀和他的反對者幾乎都認同這樣一個判斷:中醫的信譽來自中醫本身,中醫被廢止的危機也來自中醫本身。中醫顯然需要重新爲自己建立規範。這是一個真問題
按照香港中西醫結合學會創會委員及學術小組組長區結成的說法:目前大部分西醫的日常臨牀治療方法,都攀不上循證醫學中質量最高的一二級,因爲這方面的證據並不容易獲得。張功耀可能面對的一個問題是,這些沒有達到很高循證醫學標準的西醫治療方法是否屬於“僞科學”?或者再往前推,在20世紀90年代循證醫學產生之前的西醫呢?
更弔詭的是,循證醫學的創始人之一薩克特在其《循證醫學:如何教學與實踐》一書中指出:循證醫學的理念其實最早起源於中國乾隆年間的《考證》一書。
張功耀採取的態度近於“全盤肯定西醫,全盤否定中醫”。很多反對者認爲他將中醫存在的個別問題上升到普遍層面,進而得出偏激化的結論;同時又對現代西醫中存在的負效應視而不見。
張功耀說,“循證醫學是普遍有效的檢驗方法,只有中醫至今不承認。”事實上,國家中醫藥管理局已經開始注重到循證醫學教育了。當然這在中醫界有很大爭議。很多中醫認爲,中醫有自己的特點,不應對西方學術規範亦步亦趨,全面擁抱。
關於中醫是否科學,學界有幾種不同的論斷。張功耀的觀點是,西醫是科學醫學,中醫則連僞科學都算不上;相反的觀點認爲,中西醫同屬科學,是兩種不同的理論體系。還有一些人認爲,毋庸諱言,以“陰陽五行”等理論爲基礎的中醫,並不是嚴格的現代自然科學意義上的科學,但它是一種寬泛意義上的科學,是一種模型論科學。運用中醫理論來治病,可以取得臨牀效果(即便未經循證醫學的嚴格檢驗),現代自然科學有其侷限性,不能以此作爲衡量一切的標準。
中醫的科學化和現代化話題,在業內一直存在着討論。中醫的現狀不容樂觀,它要面對如何證明自身“客觀上有效”的問題。現在最受詬病的是,只要願意,每一箇中醫生都可以開出一個“祕方”,並宣稱對某一疑難雜症的特殊療效。這種廣告目前遍佈在各種媒體上。很多中醫人士感慨,是這些“江湖騙子”毀了中醫的信譽。
張功耀和他的反對者幾乎都認同這樣一個判斷:中醫的信譽來自中醫本身,中醫被廢止的危機也來自中醫本身。
中醫顯然需要重新爲自己建立規範。這是一個真問題。張功耀讓中醫的困境在衆目睽睽下無所遁形,促使更多人思考中醫如何因應嚴苛的科學檢驗。而他以非專業人士的身份,激烈而偏執的話語將這一討論帶入網絡,其最大意義則在於:迅速口水化,讓這一話題偏離於正常的學術討論。
張功耀已經不再去看自己博客上的留言,那裏無盡的漫罵讓他心煩,“我覺得有點變味了。最好是學術討論。”而反對者則指出,恰恰是張功耀和王澄等人屢屢用“騙局”、“坑害患者”、“連僞科學都不夠格”來描述中醫,才使整個過程一開始就不具有學術討論的意味。
張功耀很重視自己發起的這場“戰爭”的歷史延續性。他從書房中拿出自己彙總並複印的兩本小冊子,其中一本名爲《廢醫檄文》的小冊子,裏面蒐集的是歷史上要求廢止中醫者的文章。他的口中不斷出現這些人的名字:魯迅、餘雲岫、傅斯年……他特別欣賞傅斯年寫於1934年的《所謂“國醫”》,給記者唸了起來:“中國現在最可恥、最可恨、最可使人斷氣的事……是所謂西醫,中醫之爭。……自命爲提倡近代化的人,還在那裏以政治的或社會的力量做中醫的護法者!這豈不是明顯表示中國人的腦筋彷彿根本有問題?”
民國時期,中醫面臨的第一次“存廢”危機的時代背景是,傳統文化遭遇前所未有的衝擊,“打倒孔家店”的狂歡中,中醫不可避免成爲“全盤西化”鼓吹者的標靶。不可否認,那時對中醫的全盤否定帶有“民族虛無主義”的味道。而張功耀似乎更多的是受到現代科學的“實證主義”影響,並按照其自身的理解走入極端。有人因此稱他爲“走火入魔的唯科學主義者”。
一些中醫從專業性的角度指出張功耀對中醫的誤解。張功耀並不這樣認爲,在撰寫《告別中醫中藥》時,他和幾個西醫進行過商討,但並未徵詢中醫的意見。“中醫那一套我都知道。”記者在他家中採訪時,他剛剛從鳳凰衛視的演播廳中走出來不久。他對自己在鏡頭前的表現並不滿意。這位研究科學思想史和馬克思主義哲學的學者,在面對一些醫學專業問題時表現出了窘迫。不過,他從未因自己的非醫學專業出身而表示過怯懦,直到現在。
“我可以負責地說,中醫既不是什麼積極的文化,更不是什麼科學,甚至還不夠格稱‘僞科學’,而是中國古代落第文人,利用人們‘病急亂投醫’的心理而刻意做成的騙局。”——張功耀批中醫
作爲一個哲學教授,他有能力與資格評判中醫藥麼;爲什麼對幾千年來中醫藥所起的巨大作用視而不見;中醫有糟粕,西醫難道就完美無缺麼?爲什麼不辯證地看待中醫?——對張功耀的質疑
目前我國西醫從業人數有約550萬人,而中醫只有40萬人左右(比50年代少20%);西醫院有1.68萬個,而中醫院只有0.26萬個。——據國家中醫藥管理局網站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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