薩達姆1990年全家福。薩達姆坐在中間,左邊是其妻子,右邊是最小的女兒哈拉,目前下落不明。
薩達姆走上絞刑架後,他的兩個女兒接受了英國記者的采訪。談薩達姆受刑前後,家人舉止失措的情形;講述了她們對父親殺死丈夫後的真實心理感受;堅決反對兒女們踏足政治……在兩個女兒眼中,薩達姆仍然是一個慈愛的父親和外祖父。
『如果我父親薩達姆是名普通律師,我母親是個小學教師,我在他們中間正常長大,遠離權力帶來的所有貪婪和問題,我們或許會是最幸福的家庭,與其他人一樣持續地享受這種幸福。』
有著鋼鐵般意志的薩達姆女兒也會流淚。
豪華的別墅玻璃門打開了,走出來迎接我的拉娜·薩達姆身著一襲黑色喪服,眼睛哭得紅紅的,神情極度懮傷,看上去比過去憔悴了許多。我們長時間地擁抱致意,我在她的耳邊輕聲地對她父親之死表示慰問。
拉娜的丈夫叛逃約旦,被誘騙回國後不久即遭暗殺。人們普遍相信,薩達姆應該為此負責。但拉娜仍然視薩達姆為一個和藹可親的人,是自己四個孩子慈祥的外祖父。
去年12月30日那天,薩達姆剛被處決後不久,拉娜在電話裡對我哭得撕心裂肺:『在很長很長時間裡,都不會有哪位母親能生出這麼一位英雄了。』對拉娜來說,父親死後她的生活就失去了目標和意義。
現在,拉娜坐在約旦首都安曼一所豪華別墅裡,淚水在她的眼裡打轉,強抑著沒有流下。她說:『人們告訴我應該堅強起來,但請記住,我在過去四年經受了太多的悲傷、痛苦,已經達到了不堪承受之重。』人們認為她是鋼鐵鑄成的人,因為她父親就是如此,但『我不僅僅是薩達姆的女兒,我還是一個人,一個女人呀』。
對於父親被處絞刑,拉娜表達了自己的憤怒、失落和呼天不應叫地不靈的苦痛。『我仍然充滿幻想,期望有什麼奇跡,上演終極拯救,那一切都沒有發生。我迫使自己相信,我們會通過某種方式,在某個地方再次聚首,重新團圓,我從來不相信跟他永遠陰陽兩隔。』
拉娜脖子上戴著一枚用長長金鏈子穿著的烙有薩達姆頭像的碩大金幣。對她來說,薩達姆不僅是父親,也是『阿拉伯的強人』,是唯一勇敢對抗美國佬的強人,拒絕向『西方羞辱性的要求和統治』屈膝。
薩達姆的兒子烏代和庫賽都死了,2003年命喪美軍子彈之下。他那一度權高位重的女婿們在1996年也死了,據信是他親自下令射殺背叛了自己的大女婿和二女婿的。但對拉娜來說,父親的死對她纔是最沈重的打擊。『我的損失無以彌補,比我兩個兄弟之死帶來的打擊還要大。因為他是我唯一的希望,是我力量的源泉』。
拉娜的女兒納巴和兒子阿赫邁德也加入到我們的談話中,他們用崇敬的語氣談論著他們的外祖父。在他們還非常小的時候,薩達姆就作為一個男人取代了他們死去的父親的位置。在他們眼裡,薩達姆是一個溫和可親的人,與被全世界唾罵的那個人迥然不同。
納巴說,當她聽到絞刑的消息後食難下咽。阿赫邁德則拔去了別墅裡所有的有線電視線路,不讓悲傷欲絕的媽媽看到行刑的場面。有線電視後來盡管被重新接上,但拉娜決定不去看父親被絞死的畫面,也不看後來手機偷拍下來的丑陋畫面。然而,父親走向行刑臺最後幾天的情形仍然鮮活地存在她的頭腦裡。
薩達姆被絞死前後,兩個女兒無計可施,亂作一團。
去年12月26日,薩達姆死刑判決上訴被駁回,死刑將在30天內執行。兩天後,他的辯護律師團中的兩名律師去巴格達監牢,詢問他對自己家人最後的遺言,他們當時還沒意識到死刑會那麼快執行。翌日,也就是12月29日,他們動身去安曼。等他們到達時,關於薩達姆可能將立即被絞死的消息開始泄露。拉娜接到電話馬上趕赴大姐拉賈德的家裡面見這兩個律師。他們說,薩達姆要求他們通知自己的女兒和律師團,不要再為他的生命辯護了。
姐妹倆知道已無計可施,但她們不知道立即行刑的消息是否可靠。此後的幾個小時,她們只能守在電視機前不停地換頻道,報道的消息各不相同。美國和伊拉克政府官員都否認這則消息,但不透露姓名的伊拉克消息人士堅持說,薩達姆將在數個小時內被絞死。
姐妹倆與薩達姆的共同被告,前革命法庭庭長班達爾之子保持熱線聯系。班達爾之子在她們的央求之下,要求探視薩達姆。此時仍然負責看守薩達姆的美國人答復說,他們研究研究,並且會通報給薩達姆。
拉賈德別墅裡的電話與辯護律師們家中的電話都被打爆了,他們急切討論如何進一步行動,以阻止行刑。但當天下午晚些時候,希望逐漸變得渺茫起來,他們意識到現在一切都只是時間問題。當美國人答復說,要探視薩達姆已經不可能,因為『事情不再掌握在他們手裡』,希望幾乎徹底破滅了。薩達姆的家人和辯護律師們相信,這意味著他已經被移交伊拉克政府。
對薩達姆家庭來說,那是漫長的一夜,拉娜跪在墊子上,祈禱神跡出現挽救父親的生命。約旦時間早晨5時,薩達姆行刑的消息開始在電視屏幕上閃耀。黎明破曉,拉娜回到自己的家中,准備守喪;拉賈德躺到床上,難以入睡,她被官方公布的行刑畫面震蒙了。
姐妹倆馬上關心起父親遺體的命運。伊拉克政府要秘密埋葬,以免成為反美武裝的聖地,但她們堅持父親的遺體應該移交給她們,埋葬到也門。拉馬迪——遜尼派中心地帶和反美武裝堡壘——的部落要求將薩達姆埋葬在那裡,這對薩達姆家族來說是可以接受的,但伊拉克政府和美國人不會答應,因為那幾乎肯定會激發遜尼派反美武裝的反抗。
爭執不下之際,伊拉克政府總理馬利基在美國的壓力下,同意讓提克裡特薩達姆所在的部落領回屍體。部落領導人趕赴巴格達,用木頭棺材將遺體運回家鄉。起初,美國人讓他們自己運回去,但薩達姆的親戚擔心什葉派民兵會在路途中襲擊他們,最終由美國人保護他們回鄉。
在父親和丈夫之間,兩個女兒都選擇站在父親一邊。
在拉娜的悲傷和憤怒背後,隱藏著一個復雜的家族故事:關涉到她幸福的童年、愛情和婚姻、背叛、死亡、報復、流離失所、骨肉離散和放逐。8歲那年,她發現父親是個強有力的男人,15歲時嫁作人婦;26歲已是4個孩子的母親,然後是離婚和寡居;33歲逃離她曾經傲視一切的伊拉克;如今她的家人或死或流散四方。3年前我采訪拉賈德和拉娜姐妹的時候,她們長篇累牘地給我講述了她們過去所有的一切,包括丈夫被殺。她們所說的內容以前大多數從未披露過。
盡管父親親自下令殺死了她們的丈夫,但她們仍然向父親表示了無條件的愛和無與倫比的尊敬。拉賈德抽泣著說:『人可以再生一個孩子,但永遠不能有另外一個父親。』1995年,拉賈德的丈夫侯賽因·卡邁勒將軍,以及他的弟弟、娶了拉娜的薩達姆·卡邁勒,敦促薩達姆遵守聯合國協議,以換取國際制裁的解除。但總統的兩個兒子和有權勢的堂兄『化學阿裡』反對這個計劃。隨著爭執的加劇,卡邁勒兄弟感到繼續呆在巴格達可能遭到滅門之禍。他們暗中密謀帶上家人逃往約旦。直到離開前夕,他們纔告知自己的妻子。1995年8月8日,這兩對夫婦帶領30名家族成員一道,其中包括薩達姆的9個外孫(女),逃到約旦首都安曼。
手段老辣的薩達姆立即放出大量有關秘密武器計劃的消息,指責卡邁勒兄弟向聯合國檢查組隱瞞真相,使這對兄弟信譽掃地,難以說服中央情報局或伊拉克流亡者相信他們是真誠的。6個月後,他們決定返回故鄉,1996年2月20日離開安曼,午夜時分抵達伊拉克邊境,烏代在這裡迎接他們並護送他們回到巴格達。
次日晚上,拉賈德、拉娜和她們的孩子一同前去看望薩達姆,請求得到他的原諒,並就她們給他帶來的恥辱道歉。那是一次淚水漣漣的團聚,薩達姆擁抱了她們並說,他會原諒她們,但不能原諒她們的丈夫這些日子來以這樣的方式帶給他的羞辱。薩達姆告訴女兒,在伊拉克人民眼裡,她們得到原諒的唯一途徑就是同意離婚。『這是在父親和丈夫之間的抉擇,但我們的信仰教導我們,要首先且最大限度地滿足父親的要求』,拉娜說,『你知道,在內心深處,我們真的不希望發生這一切,畢竟,我們與丈夫終身相伴。我們相信,時間會撫平創傷,回到從前親情融融的常態,因為他們是我們的丈夫,是我們孩子的父親』。
然而,在卡邁勒兄弟返回後3天,也就是拉賈德姐妹簽署離婚協議書後一天,卡邁勒兄弟居住的別墅裡發生襲擊行動,裡面所有人被屠戮殆盡。丈夫被殺的消息傳來時,她們正與自己的孩子們呆在母親的房子裡。拉娜說:『我記得,我母親突然之間佝僂下來,好像一塊大石頭壓到了她的肩膀上,她努力抓緊我們的手,撫慰著我們。「我女兒的災難已經壓斷了我的脊骨」,她一遍又一遍地念叨。我母親從那天起看上去就跟從前不一樣了。』
永遠反對兒女們投身殘酷政治。
拉賈德在這件事上的看法令人驚異地坦誠:『如果我告訴你,所發生的一切是正確的或可以接受的,那麼我是在說謊。我們以那種方式(叛逃)離開是錯誤的,逃避問題不是一種正確的辦法……但返回的結果則100%是錯誤的。』
身為薩達姆的長女,拉賈德曾是伊拉克復興黨高級成員,享有許多特權,她想做什麼就可以做什麼。39歲的拉賈德是5個孩子的母親,她身材高挑,染有金發。據說她脾氣暴躁,被人稱作『小薩達姆』。對於1996年的家族內部殘殺,拉賈德說:『返回的決定不是我們姐妹倆的選擇,我們追隨丈夫共同沈浮……政客及其家庭的生活中隱藏了太多的秘密,許多事情直到現在我們仍然沒有找到解決辦法或答案。』拉賈德承認,父親殺死她丈夫的行為,讓她在好幾年裡都心存不快。
隨著時間的流逝,看到父親面臨的困境,她決定把個人的感情放在一邊,采取更為客觀的立場,因為『更大的更危險的東西赫然出現在我們面前』。當薩達姆受到審判時,她成為辯護律師團後面的主導力量,並成為這個家族的主心骨。她負起保護家族成員的責任,並時時追蹤薩達姆案件的進展情況。
我問她是否希望過一種完全不同的普通人生活,她的回答耐人尋味。『當然,』她說,『如果我父親薩達姆是名普通律師,我母親是個小學教師,我在他們中間正常長大,遠離權力帶來的所有貪婪和問題,我們或許會是最幸福的家庭,與其他人一樣持續地享受這種幸福。』
她希望她自己的孩子能夠過上正常的生活,忘記他們曾經作為薩達姆的孫輩所享受的權力和財富。她說:『如果他們中任何人想投身政治,我都會動用我所有的力量反對。讓他們永遠離開政治,無論是現在還是將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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