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便住在醫院裏,高敬德還惦記着遠在浙江金華的庭審,不停地給熟人打電話詢問結果
提着大號的黑色公文包,高敬德穿過杭州的一條小巷,熟門熟路走進浙江省藥監局的大門。保安一個箭步躥到他面前:“等等,等等,高先生你又來幹嗎?”
“我找×××。”他頭也不擡,沒好氣地說。
門衛笑嘻嘻地給對方打電話:“×××,高敬德又來拜訪你啦!”
對方不見,高敬德又報出另外幾個人的名字,或者不在或者拒絕。一番聯繫之後,好容易纔得到一位辦公室副主任的允許。
他早已習慣於這樣的“禮遇”。在浙江省、上海市的藥監繫統,高敬德是無人不曉的名人。“所有人都認識我,但全都躲着我。”他翻翻白眼,自嘲地說。
這個年齡不到40歲的上海人,個頭不高,頭髮已經掉了不少。三年來,他不斷周旋在藥監部門、醫藥公司、醫院、藥店和媒體中間,自稱累計舉報假藥101次,其中到現場打假70次,無一落空,因此得罪了不少人,常常在洗浴中心過夜,過着有家不敢回的日子。
無論走到哪,他都隨身帶着各類票據、證明文件、收集的假藥以及媒體對他的報道。只要一坐下來,他便迫不及待、唾沫星子四濺地說起自己打假藥的最新進展和陳年往事。臉上的表情,有焦灼,有亢奮,偶爾夾雜一絲無法掩飾的落寞。
在網上一查就能發現的假藥,卻順利進入上海正規醫院、藥房
如果不是偶然吃了一種名叫天胡荽愈肝片的藥,現在的高敬德絕對是另一番光景。那時,畢業於安徽中醫學院的他,已經從事了十幾年的藥品經銷工作,買了房子,娶了妻子,受聘爲上海麗天藥業有限公司華東區經理暨採購部經理。
不過這個職務現在並沒有得到麗天藥業的承認。其董事長李軍在接受記者採訪時表示,高當時只是一名藥品採購員。
爲了證明自己沒說謊,高敬德翻出當時發放工資的存摺,上面顯示2003年下半年至2004年上半年,“工資”一項爲每月5000餘元,有兩個月達到7000多元。“這纔是基本工資,還有提成呢,一個採購員能拿那麼多?”
高敬德有多年的脂肪肝病史,雖然在藥品行業做了十幾年,但一直沒發現能夠治療此病的特效藥。
2003年11月,高敬德代表公司到瀋陽參加藥品交易會時聽同行說起,“天胡荽愈肝片”治療脂肪肝效果不錯。回到上海後,他立刻到徐彙區中心醫院開了兩瓶,每瓶69.3元,而後他又介紹同樣患有脂肪肝的表哥就近到上海市傳染病醫院開了此藥。
沒想到,高敬德吃了半瓶藥後,身上起了一層密密麻麻的紅疹子。而表哥的反應更大,不僅噁心、嘔吐,還暈倒一次。
高敬德懷疑吃到了假藥。他到國家藥監局的網站上查詢,這一查還真查出了問題。輸入“天胡荽愈肝片”,只顯示出一種“老方牌”,生產單位是雲南佑生藥業有限責任公司,廠址在雲南省玉溪市易門縣六街鎮,每盒零售價136元,而他買到的“雲仙牌”,卻是雲南省澄江縣生產的。
高敬德分別給兩家藥廠打電話,兩家都聲稱自己的藥是正宗的。於是老高決定親自到雲南探個虛實,他借調休的時間獨自一人飛到雲南,對外的身份依然是麗天藥業採購部經理。
到機場接高敬德的是“雲仙牌”的接待人員,由於老高的身份,廠家將他奉爲上賓。還未下榻住地,已迫不及待地要與他洽談代理銷售業務。
“不忙,既然要代理你們的藥,總得考察一下廠房。”高有備而來。
在一條盤山公路上驅車數小時後,終於來到“雲仙”所在地。這是一個廢棄了的營房,幾個彪形大漢把守着廠門,破舊的車間門窗殘缺不全,蒼蠅成羣結隊地飛舞。
爲了證明自己是“正宗”的,“雲仙”方拿出了委託銷售合同、質量檢驗報告、批准文號等一系列證書,讓高敬德一一過目。
做了十幾年醫藥銷售工作的高敬德,知道單看這些證書不能說明什麼,眼前的一切告訴他,“雲仙”的廠房絕對沒有達到國家GMP(藥品生產質量管理規範)的標準。
爲了慎重起見,他打起“太極拳”,藉故還有其他業務,回上海前再洽談代銷的事,匆忙離開。
告別了澄江縣的“雲仙牌”,高敬德又來到易門縣的“老方牌”,他發現這裏的一切均達到國家GMP標準。經多方覈實,他確認“雲仙牌”是假冒“老方牌”的批准文號製假售假的“黑廠”。
掌握了確鑿證據後,高敬德再返回澄江縣。這次,他徑直找到了當地縣政府及藥監局。縣政府熱情地接待了他,並表示將對生產假藥的“黑廠”採取嚴厲措施。但是,以後所發生的事情卻令高敬德驚恐萬分——他被幾個彪形大漢盯梢了。
處在人生地不熟的雲南,高敬德再也不敢“越雷池半步”,馬上乘飛機“逃”回上海。
終於回到熟悉的地盤,高敬德舒了一口氣。他信心滿懷地以實名向上海市食品藥品監督管理局舉報,反映自己被假藥所害及上海市徐彙區中心醫院、上海市傳染病醫院銷售假藥的情況。
由於第一次在雲南沒有蒐集到足夠的證據,過了一兩個月,老高又去了一趟雲南,回來後把新瞭解到的情況補充報告給上海市藥監局。
在他看來,自己與假藥的故事已經結束,“剩下的就是藥監部門的事了”。可令他萬萬沒想到的是,這才只是整個故事的開始,自己的人生軌跡從此發生了轉變。
2004年6月,經上海市藥監局調查取證,查實上海醫藥股份有限公司等幾家公司有銷售“雲仙牌”假藥的行爲,並對上述單位作出沒收假藥及非法所得的處罰。根據非法銷售的總金額,“上海市打擊假劣藥品專項獎勵資金管理委員會”獎勵了高敬德5000元人民幣。
可高敬德覺得,藥監局對銷售假藥企業的處罰太輕了,而且沒有對參與銷售假藥的幾家醫院作出相應的處罰。
他找到上海市藥監局,工作人員給出的解釋是,那些銷售假藥的企業和醫院都是“不知情銷售”。老高不信:“據我瞭解,有些醫院向醫藥公司點名要‘雲仙牌’,他們怎麼可能不知道?”
老高又要求上海市藥監局出具處罰決定,他還分別在2004年6月和2005年7月,兩次進京舉報。
2005年7月28日,上海市食品藥品監督管理局稽查處在給高敬德回覆的查處情況中說明,經查實,“雲仙”一案涉案單位有:上海匯豐醫藥藥材有限公司、上海醫藥工業有限公司、上海復星藥業有限公司、上海市醫藥股份有限公司新特藥分公司、奉賢區古華醫院、上醫新特藥商店、鳳陽醫藥商店、復星大藥房連鎖經營有限公司北石店、徐彙區中心醫院、傳染病醫院、普陀區中心醫院。不過,對上述單位的罰沒款總計只有85086.05元。
高敬德覺得這個回覆太簡單了,他要求上海市藥監局出具具體的處罰決定,上海市藥監局告訴他具體的處罰情況要到區一級的藥監局拿。老高又來到上海市傳染病醫院所在的虹口區藥監局,舉報該醫院銷售假藥,要求給予處罰。幾個月過去了,儘管多次找上門討要說法,藥監局的迴應依然是“醫院是不知情銷售的”。
“我在網上隨便一查就能發現的問題,這麼多家大醫院、大藥房怎麼就發現不了?”老高氣得直哆嗦,“我吃了假藥產生反應後,馬上向醫院反映‘雲仙’牌是假藥,而醫院爲了所謂的利潤繼續給病人開假藥,這不是明知故犯嗎?”
在高敬德的一再堅持下,虹口區藥監局承諾將重新調查。
又過去了一段時間,所謂的說法遲遲不來,高敬德只好再次上門詢問,沒想到卻被保安打了出來。毆打舉報人的事情驚動了當地公安局,在民警的調解下,打人的保安賠了高敬德800元醫藥費。
捱了打的高敬德並沒有就此作罷,他認準了一個死理:“一定得要個說法,而且是書面的。”
“開始的時候他們說什麼也不給。”高敬德回憶,“但我不依不饒,磨到他們實在沒辦法,終於給我開了份‘說明’。”
高敬德把這份蓋着紅色公章的“說明”拿給記者看。上面只有兩行字:“高敬德同志:由於電腦死機,不慎將出具的關於傳染病醫院處罰結果的答覆底稿遺失,特此說明。”
“你說好笑吧?拿電腦死機當藉口的,你也沒聽說過吧?”他乾笑幾聲,一副欲哭無淚的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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