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上海看五十年,到北京看五百年,到西安看五千年……
西安·印象
我思念的城市已是黃昏
也許無人感應的緣故,此刻,對那座遙遠的北方城市,只能是沉默的懷念,只能是與日俱增的惆悵。在南方高樓遮蔽的天空下,於人流、車流裏迷失的異鄉人,預約一張去北方看雪的機票,想念一碗熱騰騰的手擀麪……一切因此而鮮活起來。那古老的長安城,我年少無知中背離的城市,卻是現在我眼淚揮去的方向。
西安並不像觀光客口中描述的那樣,除了舉目可見的古蹟及眼花繚亂的小吃外,剩下的只是風揚起的千年塵灰。一切現代化的改變在降臨這個城市時變得靜悄悄,像生怕驚醒了沉睡亙古的神靈,我懷疑匆匆來去的嬉戲遊人並不能體味它的滯後與陳舊,在這片厚重及寬闊的土地上,體現着悠遠的智慧及先知們的預言。像江南的水鄉與雲南的麗江古城讓遊子像孩子般安詳從容地放慢腳步一樣,當你面對延綿的古城牆,心也會隨着它巨大平緩的呼吸一同吐吶,感受現代人遺忘匆忙後的唐宋詩詞。這或許就是西安存在於現代化都市之林的特殊之處,一個被廢棄的舊都卻收藏着每個中國人心中的理想王國。
的確,多少人愛西安,許是動了“秋風生渭水/落葉滿長安”的感觸,那些文人騷客在時空的交錯中把一個城市用他們的方式保存了幾千年,戰爭不曾讓它消亡,災難不曾使它毀滅,這個用詩篇裝點的城市,成了安慰千年情懷的棲息地。可多少人也恨西安,只是看不穿那博大怎得消融了理想的驛動,多少孩子在它懷抱中成長又棄它而去,像許巍歌中的蒼涼:我思念的城市已是黃昏/爲何我總對你一往情深/曾經給我快樂也給我創傷/曾經給我希望也給我絕望。也許少年人無法探究這城市的憂傷,它只屬於飽經風霜的人所居留的地方。
讓思念它和不思念它的人都去了西安,在柳絮飄揚的三月小巷停駐,看看紅的磚青的瓦,轉過街角薄霧中悠然的南山,老城牆下安詳的老人,鐘鼓樓旁歷史的塵煙……這樣會消滅一些浮躁,消失一些困惑。就像我前年歸家,恰巧在一農曆節日,那夜,在漫天晃動的燈火和恍惚的人影中,我彷彿看見自己的前世今生,看到生長我的原鄉終將是我歸去的方向。這令我着迷的一切,高大的城門和巨大的皇家園林,特別那距家只有幾分鐘路程的興慶宮,那是我孩提時最愛玩耍的地方,在唐代,它是玄宗與楊貴妃相愛的所在,李白曾被醉酒架入興慶宮,斗酒詩百篇寫下:解釋春風無限恨/沉香亭北倚欄杆。這沉香亭就在興慶宮的中央。據現在的興慶宮只有舊朝的三分之一大推算,我的家也被圍在這盛唐的巨大花園中,可惜我夢中從未聽見那位癡心的帝王對愛妃的耳語,多少年,只有風吹松濤的聲音穿過凡俗的塵間。
逝者已逝,多少將相王侯、才子佳人在這片土地上呼嘯而過,如今,我思念的城市已是黃昏,夕陽從古廟屋檐的縫隙中透過,遠處一座座高樓正擋住天空,也許多少次的雨水都沒能洗去的你的塵埃,將在現代化中消失,到時,沒有人在去尋覓古舊的精神家園,收留我歸返的蹣跚腳步。
西安·記憶
灞上春柳年年依舊
每次我乘飛機回西安,坐着咸陽機場的大巴晃晃悠悠往家走的時候,多半已經到了下午。這時候李白的一闋舊詞總會飄然而至:“音塵絕,西風殘照,漢家陵闕。”而車窗外,暮色中可見“覆鬥形”的漢陵、“依山而建”的唐陵,它們如千百年前一樣矗立在那裏,毫無改變心事重重。
我的外教曾經問我:西安是一個什麼樣的城市?我說:一座大的墳墓。的確,每次歸來,我都能感覺回到了這巨大墳墓的心臟———那凝重的黃土味、蒼涼的秦腔味、幽暗的書卷味、迷人的舞袖香……彷彿灞上春柳年年依舊。
我常夢迴自己穿着花裙子坐在唐朝馱碑石龜上的清涼與輕盈,身後就是著名的追星族懷仁和尚從王羲之遺墨中集起的“千金帖”,以及狂草名家張旭“肚子疼啊肚子疼”酣暢淋漓的吶喊,而現在那些“坐騎”早已被隆重地圍了起來,禁止踏坐;我在九曲迴廊一樣的陳列室逐漸有了關於生命的概念:走來走去拍照不已不同“品種”的外國人、躺在玻璃棺裏失水凹陷的古老幹屍和只有姓氏和華麗石棺的寂寞小孩;祖母精神頭好的時候,就喜歡講她在司馬遷墓前讀《史記》,在無字碑下看《唐書》的往事,有時候興之所致還要把書一丟,邀約天下地下的帝后公卿共飲一杯,很是豪邁。
無數的人,面對楊玉環小小凋敝的墳塋和衛子夫已經湮沒翠嶺的白骨,揣測這兩個飛黃騰達的美麗女人曾經驚世駭俗的愛情,他們自問:你相信楊貴妃和唐明皇的愛情嗎?你又理解漢武帝在李夫人和衛子夫之間做出的抉擇嗎?
然而歷史是不同於愛情的,雖然輝煌繁華的歷史中必有聞之斷腸的愛情,轉瞬而逝的愛情裏也隱有蹕跋黃塵的歷史,但兩者的最大不同終其一點:愛情是沒有證據的,沿途留下的,全是歷史的證據。
在西安,你總會感慨自身的微茫,這是在任何城市都不會閃現的感覺。郊外漫山遍野的矮樹青草,下面幾乎都埋着身份尊貴的靈魂,他們曾經在屬於他們那個年代衣錦華服唱和興衰,根本不會想到有我們這樣一羣后人唧唧歪歪。全不關乎金錢、地位和名望,單是歷史本身的厚重和滌盪,就足夠你亙古憂傷。
父母年紀漸大以後,十九歲的表妹承擔了接送我的重任,她越來越美麗,穿着寶姿,提着LV,塗着SK2,噴着妒嫉,開口就是德語英語和西安話的混合音。當然,她工作的收入並不足以應付她所有的開銷,當她捉襟見肘的時候,就用換男朋友來代替換衣服,因此每次她接我的時候,身旁那個男子總是新鮮面孔,不過這並不妨礙那男的熱情洋溢並大言不慚地叫我一聲“姐”。
我的表妹,永遠有本事一邊打電話,一邊爲我們點吃的。她一般是以“麼西麼西”(日語)開頭,在中間用“Danke”(德語)致謝,結尾用“CHAO”(意大利語)再見,還一邊忙不迭地催促小二:“來烤條魚!”“來瓶西北狼!”“烤筋烤老點!”“有雞蛋醪糟沒?”吃完後自己搶着付賬(實在沒幾個錢),然後大手一揮,衆人一起到德福巷消遣,這回才輪到她男友埋單。
夜深了,我們腮對着腮、臉對着臉,醉意很快涌上心頭。我十九歲的表妹,利落地點燃一支細長的煙,抽一口,吐一口,眼神迷離地輕聲問我:姐,你的愛情咋樣?那正是:簫聲咽,秦娥夢斷秦樓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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