獨家報道——
因爲他,中國的小麥產量猛增150億斤,本刊專訪2006年度國家最高科技獎得主
李振聲,不願做科學界的英雄
2007年2月27日,隨着國家最高科技獎得主的揭曉,李振聲先生原本平靜的科研生活被打亂了。一撥又一撥媒體費盡九牛二虎之力想要與李老近距離接觸,卻被生性低調的他一一拒之門外。
但轉過身,他卻一再叮囑助手,與研究所學生的座談一定要儘快落實,他想和學生們多多接觸,儘可能地將自己50餘年的研究成果拿出來與他們分享。李老也並不是絕對的“鐵面無情”,在記者多番懇請下,他終於答應在第二天的座談前給記者留出一些時間。
50萬元捐款風波
3月6日,北京學院南路一棟普通的高層民宅裏,記者敲開了李振聲的家門。眼前的李振聲頭髮花白、一臉慈祥,低沉的嗓音露出疲憊。簡單寒暄後,李振聲習慣性地坐到電腦前,而我們的話題,自然由這次獲獎開始。
按照慣例,國家最高科技獎獲獎者能拿到國家授予的500萬元獎金,其中50萬元屬個人所得,其他部分爲科研經費。於是,每年都會有許多人帶着無比豔羨的眼光,想要看看這些科技精英們怎樣支配這筆“鉅額財富”。今年,就在獲獎的當天,李振聲便公開表示,“榮譽歸於集體,這次獎金也應歸於集體。所以,我已和單位說好了,將這次獎金全部捐給單位,作爲學生的‘助學基金’,對經濟困難的學生助一臂之力。”此言一出,激起千層浪。
贊成者將李振聲視爲偶像,而反對者卻說,李振聲的這一舉動,會擡高人們對獲獎者的期望值和人格標準,使今後獲獎者在獎金處理上陷於兩難境地。甚至有人公開質疑,認爲李振聲純粹是爲了出風頭。
“我覺得這樣的討論真的很沒有必要!每個人的情況都是不一樣的!”
躲不開耳邊的紛擾,李振聲一臉無奈。他怎麼都想不到,這樣一個在自己看來再正常不過的舉動,竟會引來爭議。“事實上,攢點錢也不容易,要是自己經濟拮据,我也絕對不會捐。而我每個月工資有1萬多元,老伴是研究員,也有3000多元的月薪,除去日常的開銷,不需要花什麼錢。如果這筆錢真的能爲學生們做點什麼,身爲老師,我真的很高興!”
比起很多人,窮孩子出生的李振聲對那些貧困生,更多了一份感同身受。
一次考試改變一生
1931年2月25日,李振聲出生在山東淄博市周村區北的一個農民家庭,父母靠耕田勞作養活四個兒女,日子的艱難可想而知。但父母深知,只有讀書纔有出路。於是,從私塾到學堂,李振聲靠着親戚的資助一直讀到了高中二年級,一心向往日後當上小學教員。
或許是命運眷顧,李振聲偶然在街上看到山東農學院的一個招生廣告——免費食宿。“既能上學還有飯吃?這是我小時候從沒想過的。”
於是,抱着試一試的心態,李振聲報考了山東農學院。他沒想到,這一考,考出了全村第一個大學生,也改變了自己的一生。
讓他萌生從事小麥育種研究念頭的,卻是一次假期。那時候在北方農村,很多人都有一個盼望,那就是天天都能吃上白麪。當時,人們的主食主要是玉米、大豆等,相比之下,小麥單產低,容易遭受乾旱和病蟲害。在李振聲的老家,鄉親們一直沿用當地的老品種進行耕作,往往忙活一年,收成也不理想。於是李振聲帶回了學院農場培育的幾個優良品種,並拿自家的田地做試驗。最初,鄉親們很懷疑,可到了6月,眼瞅着李振聲家田裏的麥穗沉甸甸,他們再也坐不住了,紛紛登門來換種。
打那以後,李振聲每次回家都會帶上新的麥種,返校時再包一些家鄉的土壤回去研究。幾十年過去了,淄博乃至全國的很多地方都種上了他參與研究的麥種。
攻克“小麥癌症”
1951年,李振聲大學畢業,被分配到中國科學院北京遺傳選種實驗館工作,從事種植牧草改良土壤的研究。5年後,爲了響應國家支援大西北的號召,李振聲放棄了北京優越的工作條件,來到西部一個名不見經傳的小鎮——陝西楊陵,中國科學院西北農業生物研究所。那一年,他25歲。
李振聲到達楊陵那年,我國爆發了歷史上最嚴重的小麥條鏽病。麥田裏一片黃,葉片上全是鏽粉一樣的東西。李振聲和同事們到田裏巡查,轉一圈出來,藍褲子竟變成了黃褲子。
條鏽病有“小麥癌症”之稱,是公認的世界性難題。它的傳染性極強,一旦發生將大面流行,導致小麥減產20%-50%,甚至絕收。那時,因病減產的小麥數量達100多億斤,約佔全國糧食總產量的二十分之一。
看着許多農民對着染病的麥苗失聲慟哭,李振聲心裏特別不是滋味,他下決心:必須要和病菌賽跑!
在北京時,李振聲曾經收集種植過800多種牧草,這一次竟派上了用場。“小麥有5000年的歷史,一直是人工栽培,抗病能力弱。而牧草則是在自然環境下生存繁衍,自身有很強的適應能力和抗體基因,對條鏽病有很好的抗性。如果把它的抗病能力轉移到小麥上,不就能大大提高小麥的抗病性嗎!”李振聲提出了自己大膽的設想,但說起來簡單,做起來就沒那麼容易了。
“小麥和牧草是遠緣,讓小麥的後代獲得牧草的抗病基因,難度非常大。”爲了得到最優質的小麥品種,李振聲要從成千上萬株小麥中挑選出一株最好的進行繁育。雜交,篩選,再雜交,再篩選……一晃8年過去了,他所期待的小麥優良品種還是沒有培育出來。
那段日子,我的壓力最大。非議接踵而來,李振聲甚至受到“研究工作脫離實際”的責難和批評。即便如此,他還是選擇了堅持。
1964年,機遇終於出現。就在小麥收穫期到來前,接連不斷地下了40多天雨。等到天氣突然暴晴時,一天之內,幾乎所有的小麥全部乾枯了。在1000多份雜交品種中,除了長穗偃麥草以外,只有一個品種還保持着金黃顏色——“小偃55”(小麥和牧草的雜交品種),在陽光的照耀下,它舒展着葉片,一片耀眼的金黃。
眼前的景象讓李振聲興奮起來,多年的苦功終於見到了成效!帶着“小偃55”,李振聲和同事們投入了新的研究。幾年後,它的雜交成果“小偃6號”誕生,憑藉其抗病性強、產量高、品質好的特質,在黃淮流域冬麥區廣泛種植。一時間,陝西農村裏流傳開了一句民謠:要吃麪,種小偃。李振聲自己也笑言:“我們今天能吃到發麪饅頭和麪包,應該謝謝大自然,更要謝謝給小麥提供優良基因的小草。”
到目前爲止,“小偃6號”系列及其衍生品種多達50多個,在全國累計推廣3億畝以上,增產超過150億斤。
“我請求不參加評選”
從1956年到1987年,這31年中李振聲一直在地方做農業科研,從未離開土地。與土地的親密接觸,爲他的科研報告提供了豐富的第一手資料。
1985至1987年我國糧食生產出現了3年徘徊不前,而人口總量卻增加了5000多萬,糧食供給會不會出現危機?李振聲接受政府指派,帶領中科院的農業專家,進行了爲期3個月的實地調研,得出的結果令人欣喜。
“我們預測,如果我國糧食要增加1000億斤的話,黃淮海地區有500億斤的潛力。”李振聲隨手拿起桌上的筆,在一張白紙上比劃。而事實是,6年後,當我國糧食從8000億斤增長到9000億斤的時候,黃淮海地區的增長數達到504.8億斤,與原來的預測十分吻合。
數據的精確讓人讚歎不已。於是,在1991年-1994年我國糧食生產的又一次徘徊局面出現時,李振聲再次被委以重任。1995年,他寫了題爲《我國農業生產的問題、潛力與對策》的報告。報告指出,我國具有新增1000億斤糧食的潛力,總量將由9000億斤增長到1萬億斤,並提出了相應的對策和實現目標的建議。
然而,就在李振聲提出這份報告的同時,一本由美國人萊斯特·布朗撰寫的暢銷書《誰來養活中國》出版,引起了很大轟動。
3年後,雖然我國糧食總產量如李振聲所料,達到1.02萬億斤的預計目標,但此後卻破天荒地連續5年減產。李振聲自覺肩上的壓力特別大,作爲農業科學家,他說,中國人必須證明:我們有能力養活自己!
經過科學分析,李振聲發現,我國糧食減產,70%以上的因素是糧食播種面積的減少,不到30%的因素是糧食單產的下降,即政策因素起了主導作用,因此他提出爭取3年實現糧食恢復性增長的建議。
李振聲的這一建議,引起了廣泛關注,中央及時採取了有利的支農措施。到2006年,糧食總產量已經連續3年實現恢復性增長,達到9949億斤。
在2005年4月召開的博鰲論壇上,李振聲以大量的數據分析和中國糧食生產的發展軌跡爲依據,發表了題爲《誰來養活中國?自己養活自己》的演講,對萊斯特·布朗的觀點做出有力迴應,向世界表明了中國的立場。
算上今年的國家最高科技獎,李振聲已經先後獲得了六項國家科技大獎。在旁人看來,這可能是難以企及的榮譽,但帶給李振聲,除了欣慰,還多了一絲隱隱的不安。
“聽說您曾經主動請求不參加此次評選?”
沉思片刻,李振聲打開了自己的郵箱,將一封寫於2005年12月23日凌晨的郵件打開,信是寫給中科院遺傳發育所科技處處長的,其中有這樣一段話:
“一想到‘國家最高獎’,我就感到自己還有較大的差距,心中有些不安;如果是接連受獎就會更爲不安,並且會變成一種心理壓力。爲此,輾轉反側,難以入睡……如有可能,我請求從候選人中去掉我的名字,不參加這次評選。”
“但您爲它付出了那麼多,得獎也算是對自己付出的一種肯定啊!”
李振聲擡起頭,淺笑道:“首屆國家最高科技獎得主吳文俊說過一句話,‘科學界需要一個沒有英雄的時代’,我非常贊同。如果說得獎是對我成績的一種肯定,那肯定一次、兩次也就足夠了。其實,表揚也好、不表揚也罷,我都會一樣用心地去工作。與其將一個人的表揚集中起來,不如多表揚另外一些人不是更好嗎?調動更多人的積極性!”
背景資料
國家最高科技獎
國家最高科技獎,是中國科技界的最高榮譽,每年得獎者不超過兩名。自2000年設立以來,以其權威性和高達500萬元人民幣的獎金引起海內外的極大關注。
至今,已有10位科學家獲此殊榮:吳文俊、袁隆平、王選、黃昆、金怡濂、劉東生、王永志、葉篤正、吳孟超和李振聲,而2004年該獎項出現首次空缺。
李振聲:中科院院士,現任中科院遺傳發育所研究員,植物細胞與染色體工程國家重點實驗室學術委員會主任。
曾擔任中科院副院長,中國科協副主席等職,是國家級有突出貢獻專家,先後獲全國科學大會獎、國家技術發明一等獎、陳嘉庚農業科學獎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