麻風病在全球至少已有兩千年的流行史。面對這一可怕疾病,古人只能發出“亡之,命矣夫!”的嘆息。到20世紀80年代,麻風病治療獲得重大進展
麻風病在全球至少已有兩千年的流行史。春秋後期,孔子弟子冉耕患“惡疾”,“先儒以爲癩”,系我國最早記載的麻風病例。《內經》稱麻風病爲大風,並論述其病因及症狀。面對這一可怕疾病,古人只能發出“亡之,命矣夫!”的嘆息。
1874年,麻風桿菌的發現,標誌着一個科學時代的到來。現代醫學認爲,麻風病是由麻風桿菌引起的慢性傳染病,主要侵犯皮膚和周圍神經。“斜眼、歪嘴、斷手、爛腿”,是晚期病人的真實寫照。健康人吸入病人排出的含菌飛沫,或與病人長期密切接觸,可導致直接傳染;而健康人的破損皮膚接觸含菌的物體如土壤、器具等時,可能導致間接傳染。一般在麻風病高流行地區,普通人羣感染麻風桿菌的現象很普遍,但由於有抵抗力,絕大多數人不會發病。
麻風病不是遺傳性疾病,不會遺傳給下一代。在麻風病人家庭中,病人多發的主要原因是,病人在得到確診和治療前已與家人長期密切接觸。由於麻風病的潛伏期可以很長,在病人已經去世多年後,曾經長期接觸病人的家庭成員也可發病。有麻風專家報告,將麻風女性剛分娩的嬰兒與其母親隔離,其嬰兒可不發病。
20世紀40年代以前,世界上沒有治療麻風病的藥物,麻木、潰瘍、殘疾是麻風患者無法避免的結局。此後,醫學家發現了治療麻風病的有效藥物氨苯碸,但治療效果緩慢,許多病人需要終身服藥。同時,長期單獨應用氨苯碸後,麻風桿菌出現耐藥,使治療進展緩慢,甚至出現病情惡化。
到20世紀80年代,麻風病治療獲得重大進展,人類發現了許多有效抗麻風桿菌藥物。根據病人體內的菌量,世界衛生組織在1982年推薦採用多種藥物聯合化療方案,即採用利福平、氨苯碸兩種藥物聯合治療少菌型麻風,採用利福平、氨苯碸和氯苯吩嗪三種藥物聯合治療多菌型麻風,療程分別爲6個月和兩年。20多年的防治經驗表明:麻風聯合化療方案殺菌快速高效、副作用少、複發率低。只要早期發現和治療,就完全可以治癒疾病,不留殘疾。
36年前,鄉村醫生江志國被分配到麻風島。一名老醫生問:“年輕人,你犯什麼錯誤了?到了這裏,就是到了鬼門關!”
“我剛上島時,野草有一人高,沒有路,到處是蛇,還有狼。”江志國說。
他是團風縣麻風病醫院院長,至今已在島上生活了36年。長期的孤島生活,使他變得沉默寡言。他喜歡戴一頂黑色的遮陽帽,帽檐總是半掩着深邃的目光。在麻風島上,他由黑髮人變成了白髮人。
1970年9月,22歲的鄉村醫生江志國被分配到麻風島工作。一名老醫生問:“年輕人,你犯什麼錯誤了?到了這裏,就是到了鬼門關!”
團風縣麻風病醫院始建於1964年。當時,島上有81名病人,擠在20間破舊腥臭的茅草棚裏。6名醫護人員大多年老,年輕人因忍受不了寂寞和偏見,紛紛調走了。上島的那天晚上,他和3名醫務人員同住一間草棚,牀還是從一名剛剛去世的麻風病人屋裏擡過來的。
更可怕的是,島上沒有路,沒有水,沒有電。一到晚上,野獸就來踢門。有一名醫生的孩子放在屋裏,竟然被狼叼走,只剩下一雙鞋。站在島上,四顧茫茫,江志國的眼淚流了下來。難道自己的一生就在麻風島上度過?
1972年,江志國被任命爲麻風病醫院院長。此前,這裏先後有7任院長,都是來去匆匆。他想,自己這麼年輕就當了院長,肯定能幹出點名堂來!
然而,他上任沒多久,島上就發生了意外。一名失去雙手的病人,用口含着火柴點煤油燈,不小心碰灑了煤油,頓時火光沖天,一下子燒了3間茅草棚。
江志國決心改善麻風島的生活環境。在幾年間,他帶領全院職工和有勞動能力的病人,沒白沒黑地幹,種樹、開荒、蓋房、修路、打井、通電,使荒涼的小島有了生機,病人全部住進了磚房。
自1979年開始,江志國帶領大家在島上栽樹。春去秋來,杉樹、樟樹、松樹等長大成林,爲島上增添了綠色。爲了防止有人偷盜林木,他們每天夜裏巡山。有一年,在一個風雨交加的晚上,江志國爲了追趕盜林者,差點翻船。最後,木材雖然追回了,他們卻遭到了盜賊的殘忍毆打。
童秋香是江志國的妻子,麻風病醫院最老的護士,1973年上島,1976年與江志國結婚。島上的生活是枯燥的,也是寂寞的。早年,島上狼多。一到晚上,她就把門用木棍頂住,防止野獸襲擊。夏天熱得大汗淋漓,也不敢開門窗。有時,丈夫外出不在家,她心裏發毛,就在門上吊一個鐵桶,隔半小時敲幾下,給自己壯膽。她有3個孩子,都是在島上出生長大的。30多年來,她一直無微不至地照顧着麻風病人,爲他們打針發藥、縫補衣服、清洗被褥……她既是護士,也是勤雜工。
彈丸小島,曾經歷了兩次滅頂之災。先是被龍捲風摧毀,後是被洪水淹沒。在一片廢墟上,醫務人員帶領病人重建家園
1988年8月27日,一場罕見的龍捲風襲擊麻風島。
傍晚時分,突然烏雲密佈,天昏地暗,平靜的水庫涌起了幾米高的巨浪。碗口粗的大樹被連根拔起,屋頂的瓦片似紙片飛揚,整個小島似乎都在顫動。頃刻間,屋倒牆裂,病人們嚇得大喊大叫,哭成一團。
這時,江志國衝了過來,大聲喊道:“不要怕,跟我來!”說完,他一邊指揮醫護人員轉移輕病號,一邊背起重病號跑。很快,病人們都轉移到了安全地帶。一點人數,還差一個。原來,爛腿的易以波還留在屋裏。江志國不顧一切地衝了進去,將易以波一把拉到背上。剛走幾步,只聽身後一聲巨響,23間病房倒塌了,變成一片廢墟。
在狂風暴雨中,病人無法過夜。於是,工作人員找來了木料,支撐起幾間還未完全倒塌的病房,又在樹林裏搭了幾間臨時棚子,總算有了棲身之地。
第二天,江志國帶領大家開始重建家園。當他正忙着指揮蓋房時,家鄉有人來送信:“你家的房屋被龍捲風揭頂了,你父母讓你趕快回家修房子。”他想:家裏出了這麼大的事,是該回去。可是,島上這麼多病人沒處住,眼巴巴等着修房呢!於是,他對送信人說:“我這裏實在抽不開身,你轉告老人家,僱幾個人修房吧。”說着,他將身上僅有的30元錢掏了出來,讓送信人帶給父母。消息傳回,父親拄着柺杖直戳地,大罵兒子不孝。當年10月,病房搶修完工,小島重現生機。
然而,小島禍不單行。1995年6月,傾盆大雨連降數天,水庫猛漲,很快便淹了小島,病房被連排衝倒。面對又一場滅頂之災,很多病人失聲痛哭。
看着破碎的家園,江志國心如刀絞。他迅速向上級報告災情,得到了8萬元救災款。爲了節省經費,他帶領醫院職工和有勞動能力的病人當小工、搬紅磚、運石灰,一干就是半年,幾乎沒有一個休息日。
當時,島上有兩條小木船。江志國每天親自划船往返8趟,從天不亮運到天黑,整整拉了40萬塊紅磚。磚一到岸,病人們再往工地搬運。最苦的要算運石灰了,因爲天熱,大家都穿涼鞋,沒有任何防護,腳整天泡在石灰裏。白天沒感覺,一到晚上,腳上的皮膚大塊大塊地脫落,疼痛難忍。
就這樣,他們建成新病房15間,維修病房20間,節約開支近兩萬元。當年12月,病人全部從帳篷搬進了新房。
在島上的後山,埋葬着23名麻風病人的骨灰。這些病人的最後送葬者,並不是他們的親人,而是島上的醫務人員
爲麻風病人送葬,是麻風病醫院的一件大事。很多麻風病人去世後,他們的家人都不願來,甚至連骨灰也不要。於是,醫院的工作人員就成了他們最後的送葬者。
1980年7月,一名30多歲的女麻風病人因患肝腹水死亡。在炎熱的盛夏,屍體散發出陣陣臭味,必須馬上火化。然而,把屍體送到火葬場成了最棘手的事。聽說是運麻風病人,不管是船工,還是汽車司機,要麼不願意拉,要麼漫天要價。費盡周折,他們總算找到一輛手扶拖拉機。
在崎嶇的山路上,拖拉機上下顛簸,江志國等人和死者同坐在露天的車斗裏。突然,死者的腹部被顛破了,一股黑液混着血水冒了出來,流得他們滿腳都是污水。在攝氏30多度的高溫裏,濃烈的腥臭幾乎把人薰倒。但是,他們只能強忍着。
到了火葬場,工作人員聽說是麻風病人,立刻躲得老遠,連屍體也不願擡。他們讓江志國等人自己動手,把屍體搬進火化爐。當醫務人員通知家屬取骨灰時,家屬冷淡地說:“骨灰不要了,你們隨意處理。”於是,他們只好把骨灰埋在島上。
幾乎每年的春節,江志國都是在島上度過的。除夕之夜,沉寂的島上響起鞭炮聲。他和病人們一起包餃子,喝米酒,其樂融融。有時,他還親自下廚,炒幾個拿手菜。在這個大家庭裏,他就是家長,病人們就是孩子。離開他,過年就沒了味道。
當然,他留在島上過年,還有另一個特殊的原因。“不知咋的,越是過年,越容易死人。有四個春節,我都在爲麻風病人送葬。所以,一到年關,我哪也不敢去。”江志國說。
有一年臘月三十,一名68歲的病人本來就有高血壓,可能因爲太高興,多貪了幾杯酒,突然去世。由於正值過節,屍體只能暫時停放在島上。醫院職工連夜買來香燭紙錢,搭臺祭靈。隨後,大家輪流看守屍體,生怕老鼠把死人眼睛吃掉。到了正月初三,死者家裏來人了。他們站得遠遠的,看了一眼,就說快燒了吧。然而,節日期間,根本找不到車。直到初六,職工們才用擔架把屍體擡下山,僱了一輛拖拉機,拉到了火葬場。家屬既不出火葬費,也不買骨灰盒,轉身就離開了。於是,山上又多了一座無名的墳墓。
歷經風霜雪雨,江志國最心痛的不是生活的苦和累,而是社會的歧視和親人的冷漠
20世紀80年代,江志國到武漢出差。下了長途汽車,天已經黑了。他找到一家小旅館,拿出了麻風病醫院開的介紹信辦住宿登記。當服務員看到“麻風病”三個字,嚇得臉色都變了,說什麼也不讓他住。一連找了幾家旅館,都是同樣的遭遇。沒辦法,他只好找到湖北省衛生廳,纔算解決了住宿問題。
更令他傷心的是,連親人竟然也不理解。1984年,他和妻子生平第一次到北京,看望妻子的哥哥。哥嫂都是國家機關幹部,長期在國外工作,見到他們格外親熱。晚上,哥嫂邀請他們在家裏包餃子。在飯桌上,嫂子隨口問了句:“你們在哪兒工作?”江志國說:“我們都在縣麻風病醫院。”嫂子頓時愣了,笑容也消失了。哥哥馬上解釋:“他們是醫生護士,不會傳染。”可是,嫂子再也不說話了。直到吃完飯,也沒開過口。本來,嫂子已經鋪好了牀鋪,準備留他們在家裏住宿。此時卻突然改了主意,冷冷地說:“附近有個招待所,你們去住吧。”後來的幾天,哥嫂再沒露面,陪同他們旅遊的計劃也取消了。原來,哥嫂爲此吵了架,嫂子把他們用過的碗筷都扔了。北京之行,傷感之至。兩人無心久留,含着眼淚踏上了火車。
這些年來,江志國的心裏似乎總有一個陰影,不願與外界交往。他從來不走親戚,也不愛交朋友,麻風島就是他的全部世界。縣裏開會時,他總是獨自坐在角落,從不與人同桌吃飯。因爲他明白,別人儘管不說什麼,可畢竟害怕麻風病。他不願討人嫌。
最讓他寒心的是,他的三個孩子在學校裏也飽嘗冷眼。當年,他們住在島上,每天孩子們天不亮就起牀,坐40分鐘的船,上了岸再走四五里的山路。尤其是碰上壞天氣,狂風驟起,船在水中劇烈搖晃,險象環生。可當孩子們辛辛苦苦趕到學校後,同學們都喊“麻風婆”、“小麻風”。沒有人願意和他們同桌,有的還向他們吐口水。他的孩子辯解道:“我爸爸是醫生,不是麻風病人。”可是,這稚嫩的聲音,總是淹沒在了一片鬨笑之中。
於是,老師把他的孩子單獨安排在教室的最後一排。後來,老師竟然讓他們轉學,以免影響學校的生源。有一次,他的小兒子哭着跑回家,說學校不讓他上學了。江志國心酸地把孩子摟在懷裏,眼淚止不住地流。無奈之下,他找縣領導反映了情況。一個月後,在縣領導的關心下,小兒子終於復學。
爲了讓孩子們讀書不受歧視,江志國多次向上級打報告,要求離開麻風病醫院。上級領導總是答覆:“等有了合適的人選,就讓你走。”然而,誰又願意來這個孤島呢?於是,他一等再等。直到今日,孩子們都已參加工作。多年來,醫院職工的月均收入不到500元,很難留住人才。不少人寧願辭職到外地打工,也不在這裏苦熬。只有江志國和他的妻子,默默地堅守了36年。
島上的艱苦歲月,使江志國的身體越來越差,每天藥不離身。如今,他眼看就到了退休年齡,可以安享晚年了。他期待着離開麻風島,又捨不得離開麻風島。
當記者坐船離開麻風島,小島在夕陽的映照中,如同一幅淡淡的水墨畫。這個看似與世隔絕的島國,其實並不孤獨。麻風病人是不幸的,也是幸運的。因爲他們並沒有被遺忘、被拋棄,而是被一羣高尚而善良的人呵護着、溫暖着。
一份資料顯示:我國現有麻風病治癒存活者約21萬人,其中約2萬名治癒殘老者居住在麻風(院)村。全國尚有麻風病現症病人6300餘例,每年新發現麻風病人1600餘例。可以預見,人類消滅麻風病的日子並不遙遠,而麻風島也終將成爲最後的“標本”。
其實,在這個世界上,沒有一座真正的孤島。即便是遠離陸地的麻風島,也和世人緊緊相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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