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30噸滾燙的鋼水傾倒下來,和32名工人的軀體以及他們慘烈的哀嚎澆鑄在一起,在地上烙出一個巨大的傷疤,一個令人觸目驚心而又深感恥辱的傷疤。這就是遼寧鐵嶺清河特鋼公司“4·18”事故留給我的最初印象。當網友們提議以那些鋼水澆鑄死難者紀念碑的時候,我腦子裏呈現的仍然是這一景象。
4月16日,美國弗吉尼亞理工大學發生惡性校園槍擊案,33人無辜喪命。同一天,河南省寶豐縣王莊煤礦發生爆炸事故,同樣數量的礦工不幸遇難。國內媒體對於前一起事件做了充分的報道,報紙不惜版面,事無鉅細,連篇累牘,網站開設了隨時更新的專題,死者照片得以一張一張地展示;而後一起事件則被輕描淡寫地放在了報紙和網絡的角落裏,也沒有多少追問。有人爲此感到憤怒,稱中國人的生命不如美國人的生命貴重。
面對這樣的言論,我當時想到的是,從新聞的價值來說,這是一種誤讀。不能不承認,中國的礦難太頻繁,幾無新意可言,導致人們反應遲鈍,感覺麻木。而校園槍擊案無論從場面的戲劇性還是背後的故事性,都具有較強的可傳播性。同時,報道外國槍案也沒有過分渲染和炒作之虞。因此,媒體的報道規模無關乎生命價值,僅關乎新聞價值。
彷彿是給我的這種分析一記重重的耳光,僅僅兩天之後,遼寧鐵嶺清河特鋼公司發生了鋼水澆人事故,32名工人在1500度高溫的鋼水中遇難。從新聞的奇特性來說,這是一場聞所未聞的慘劇;從新聞的重要性上說,這是鋼鐵企業發生的最嚴重的惡性事件;從新聞的貼近性上說,如此怪異的嚴重事件就發生在我們身邊。然而,在報紙上依然看不到長篇報道,在網絡上依然無法向死者的遺像致哀。
當然我們仍然可以辯解說,鋼水澆人的新聞價值還是比不上校園槍案,因爲後者的故事性仍大於前者,而且其死難者均爲風華正茂的青年學生,更容易引發人們的傷痛。儘管這些分析也不無道理,但是我再也無法理直氣壯地用新聞價值來回避對生命價值的追問。
礦難頻發真的是視覺疲勞和感覺麻木的原因嗎?就其發生的頻率和糾正的難度而言,美國槍案的確堪比中國礦難——只不過一個是爲自由理念付出的代價,一個是制度缺陷的陪葬品。但是,有誰能夠想象,假如美國槍案以更加頻繁的次數發生,美國民衆會聽得疲倦、漠不關心嗎?也許相反,那會激發他們更大的興趣——到底爲什麼會這樣?甚至會激發他們的抗議行動,要求有關方面必須問責,並拿出新的應對措施。
仍然從新聞價值上看,我發現一個現象,那就是美國校園槍案發生之後,新聞源總是在不斷地擴大和升級。以此次槍案爲例,擴大的新聞源包括總統講話、校方聲明、萬人哀悼、降半旗、遺照上網、擺石塊作紀念、祈禱與獻花等等。幾乎整個社會都被動員起來,新聞因此源源不斷;而每一次增加新聞源,媒體都會跟進報道。國內發生礦難時,地方政府對新聞資源往往是在做減法,巴不得誰也不知道,媒體也因此無更多信息可以報道。
不得不承認,在這些興奮與麻木的背後,在這些新聞增減的背後,是人們面對生命價值的理念和態度,是在生命遭受威脅與損害時的情感與行動。
有人說,中國重大傷亡事故太多了,如果每一次都隆重悼念,我們還忙得過來嗎?如果每一次都充分報道,媒體還有空間刊載別的內容嗎?對這種疑問的回答是:如果每一次都隆重紀念了,如果每一次都充分報道了,如果每一次都認真追問了,那就不會有那麼多埋葬生命的制度缺陷了,那就不會有那麼多重大傷亡事故發生了!
一些網友正在討論,遼寧鐵嶺“4·18”事故中的鋼水應該用來澆鑄成什麼樣的紀念碑。有人提議鑄成一座方碑豎立在工廠外面,有人提議分割成32塊交給死者家屬。這些意見都很有價值,而我的腦子裏揮之不去的始終是那塊烙在地上的驚悚而恥辱的傷疤——由此我明白了:更加重要的是,要從文化上,從觀念上,從我們的心中,豎起一座生命紀念碑,並把我們心中的生命紀念碑,當作引導我們制度的航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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