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奶牛在窗戶後面哞哞叫了幾聲,媳婦趕緊爬起來,掂上桶去擠奶,還不到五點,張福祥也坐起來,開始穿衣服。媳婦說,這麼早,你再睡會唄。
張福祥悶着頭穿鞋,說,你快點擠,完事我幫你送奶站去,你給別人家送奶得快點。
從去年到新鋼廠上班開始,早上六點出門,六點半要到鋼廠開會,開半小時,幹活幹一天,晚上八九點進家還算好,經常是十點十一點。進門說句:“我的媽呀,今天又煉了七爐,累疲了……”媳婦聽着話還沒落音,人已經趴牀上睡着了,飯還沒填一口。早晨六點就又跑了。
昨晚上,媳婦專門買了兩塊錢的豬肉肥膘,買了斤蒜薹,蒜薹降到一塊了,總算可以吃點菜。前段老吃鹹大頭菜,一塊錢一大疙瘩,下飯,就是口渴,老喝水。菜炒好,張福祥吃了一碗飯,喘口氣,嘩嘩又扒拉下一碗,媳婦說,今天咋這麼能吃呢?他說,嗯哪,你炒的菜好吃。
兩口子多久沒吃過肉了,他們自己也想不起來了。
張福祥每天用鋁飯盒帶些生米,自家的米不要錢,又自己搗鼓着把豆腐切好,一塊錢的豆腐,夠吃兩頓。油,鹽,醬油,蔥,都和豆腐拌到一起,擱大陶瓷缸子裏。用媳婦原來買菜的筐子,把這些吃的都裝上,掛自行車把手上。幹活的時候,瞅鋼錠火候差不多了,飯盒添上水蒸米飯,大陶瓷缸子添上水燉豆腐,就是一頓中飯。豆角便宜了,就帶豆角,茄子便宜了,就帶茄子。媳婦知道,那裏幹活的人,也沒人能笑話誰,誰家條件稍好點都不會去吃那個苦。
老康
張福祥騎車往廠子走,經常能碰上老康、左連江(音)、周永偉(音)他們幾個。老康是他介紹去的,幹了兩年了,家裏比他還稀鬆,三個閨女,兩個老人,媳婦靠打零工,碰上能掙個兩三百,做電話線,做皮鞋,到處找活幹。
老康原來去建築工地當小工,扛水泥,拉沙子,搬磚塊,老哥倆很少能碰上,碰上了,張福祥遞根菸,老康點上,抽得特別香。老康媳婦說,老康現在煙都不買了,三個閨女上學,老人買藥,哪還敢買菸抽。
老康幹活老實,捨得下力氣,工地上人緣好,就是老結不上賬,工資老拖着。
張福祥那會還在老鋼廠幹活,一月纔開支400多塊錢,兒子上大學一月生活費就得500,實在沒法,就想着去蹬倒騎驢(三輪車)拉人,人家都說一月能掙600多塊錢。
買三輪車、裝架子拾掇好,花了600多元,辦證要花300元,他沒捨得。還沒掙600元,城管已經在到處抓沒證的,張福祥膽子小,就回家貓着。新廠子建好了,還在招人,張福祥又回了廠裏,活比過去多了,工資加獎金能開到1300元,每月8號準時開支,他就把老康也介紹來幹活。他對老康說,只要身體好,勤快,班長就要,讓看上一兩天,就跟着幹開了。
老康比他話少,也和他一樣帶飯。有時候,老康只帶點鹹菜絲,要不帶個鹹蛋,老康愛吃魚,從來捨不得買,還是去年過年,廠裏發了幾斤魚,老康高興得使勁對張福祥說:“發魚了,嘿嘿,發魚了。”
“小河南”
休息了,張福祥總給老康遞煙抽。煙是清河最便宜的,兩塊五一盒,“小河南”就開他們的玩笑:“你們是不是又叫媳婦‘倒掛’了,錢都掏乾淨了?”
老康光是嘿嘿笑兩聲,張福祥就說“小河南”:“你是不又想媳婦了?”
一個班幹活的人“哄”地就笑開了,“小河南”就不吱聲了。
“小河南”是河南人,到處打零工,媳婦前年跑了,他一個人在鋼廠附近租了個小房,自個給自個做飯吃,衣服經常髒得不行,大家也都看着他可憐,所以他開玩笑,誰也不跟他計較。
班裏還有好幾個沒結婚的年輕人,住在王家溝的小夥子李徑羽(音)來鋼廠時間不長,但是工資比在外面打零工強,住在電嘴子的譚玉祥(音)離他家近,老順道回家,知道他現在終於說上媳婦了,訂了婚,下個月就結婚了,一抽菸就說,啥時候請班上的人吃喜糖,李徑羽不好意思,光咧着嘴笑,羞得手都沒地方放。
小馮
有一次在舊貨市場張福祥碰見了一個班上幹活的小馮,也來買厚衣服,張福祥問小馮,媳婦找着工作沒有,小馮說打零工呢,兩個人都嘆氣。
小馮帶着媳婦從山東來打工,本來把孩子帶過來了,兩個人都要幹活,只好把孩子又送回老家去。他們租了一間小平房,帶個巴掌大的小院子,50塊錢一月。這兩個人花錢特別細,菜都買得很少,有時候就買幾根大蔥,鄰居老太太有時候從菜園裏掐把韭菜,摘幾根香菜,送給他們。老太太對小馮說,你要攢錢啊,小馮張開五個指頭,說:“大娘,我一月給家寄500。”
老太太總覺得小兩口太可憐,租的小屋子只有一張牀,一個櫃子,他們只買了一個小煤氣罐、鍋和碗。有時候,老太太在屋頭曬太陽,就看見小兩口牽着手出來,雖然衣服都舊舊的,兩個人都收拾得乾乾淨淨的。老太太問,你們幹啥去?
小馮說,給媳婦找活去。
後來鋼廠裏別的車間要臨時工,媳婦總算也上班了。兩個人一直沒有買自行車,天天都走着去,走着回,有時候小馮回來得很晚,老太太遇見他,說:“回來啦!”
小馮“嗯”一聲,說話都軟軟的沒力氣。
終點
2007年4月18日7時45分。
一個裝有約30噸鋼水的鋼包在吊運至鑄錠臺車上方兩三米高度時,突然發生滑落傾覆,鋼包倒向車間交接班室,鋼水涌入室內,32名職工當場死亡,另有6名爐前作業人員受傷,其中2人重傷。這是新中國成立以來,鋼鐵企業發生的最嚴重的惡性事件。
張福祥、老康、“小河南”、小馮……
不同的人在這一刻有了共同的終點。
在另一個班上的老王58歲了,那天剛好是晚班,躲過了。
老王說,出事以後,好些骨頭都是拿編織袋裝着去化驗了,鋼板裏還有骨頭渣,他還說班長劉安徽往窗戶外面爬,上半個身子有些肉皮,還能辨認,裏面還有鍛長丁貴明、車間主任關大明……
張福祥的媳婦聽着,懵懵的。
她已經很多年沒有去過鋼廠了,還是年輕的時候去過一次,張福祥那會還在老鋼廠幹活,她站在車間門口,我的媽呀,這都誰是誰啊,全都是髒髒的人,臉全是黑的,全都是一樣的人。
她跟一個工人說了,這人大聲喊,張福祥,你媳婦——找你!
好些人都停下來看她,遠遠的,一個黑黑的人從高處爬下來,走近了,朝她笑,露一口白牙,這纔看出來是他,就一口牙白。
那天,她像做夢一樣,被親戚架着到了鋼廠門口,沒人讓進。她老想着,張福祥那次在鋼廠幹活,腿上燙掉了一層皮,疼得直吸溜,還一瘸一瘸地到玉米地裏幫她幹活,還有張福祥總叨叨的話:“兒子還有兩年畢業,再幹兩年,老子就不幹了,再不幹了,說啥也不幹了。”
三十多萬的賠償款發下來了,張福祥那天早晨騎去的自行車還在鋼廠的院子裏。張福祥的媳婦打發兒子去廠裏把自行車騎回來。
兒子說:“我不去。”
媽問:“咋不去呢?……車胎還是你爸新換的。”
兒子說:“我不去那個廠,我爸還在那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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