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多男遊客經常會半真半假地問我們是否願意和他們走婚,還有些遊客會問我們有沒有父親。”雲南麗江瀘沽湖邊落水村的幾個摩梭女孩兒對記者說:“這些話讓我們很反感。”
雲南麗江市寧蒗彝族自治縣永寧鄉居住着1000多戶摩梭人,他們存有母系、母系父系和父系3種不同的家庭組織。其中,保存完好的“男不娶,女不嫁”的古老母系制和獨特的“走訪婚”,深受世界各國學者關注。這裏因此被譽爲“女兒國”——一個女性的王國,與摩梭人相伴的瀘沽湖在人們眼裏成了一個神祕而美麗的地方。
近年來,在瀘沽湖旅遊熱中,研究者們發現,由於影視、文學等作品以及一些導遊的誇張和不實介紹,使不少遊客帶着獵奇的心理前往瀘沽湖旅遊,甚至有些遊客到瀘沽湖旅遊是爲走婚而來。這一現象讓一些學者和摩梭人深感不安。爲此,今年兩會期間,來自麗江的人大代表楊雪梅呼籲:“加大對瀘沽湖摩梭民俗傳統文化的保護力度,儘快對《瀘沽湖摩梭民俗文化保護條例》予以批覆;將‘瀘沽湖摩梭母系文化景觀’申報爲世界文化遺產;邀請新聞媒體、學術團體深入摩梭社區瞭解研究摩梭文化,糾正對摩梭文化的誤讀。”
人們神往傳聞,不理解活生生的摩梭人
帶着無限的憧憬,許多參加旅行團的遊客長途跋涉來到嚮往已久的瀘沽湖。然而,不少人卻抱憾而去,抱怨現代氣息侵入了瀘沽湖這片淨土,甚至有人表示再也不來這個地方。
“由於對摩梭文化的誤解,人們已經相信傳聞中或想象中的摩梭人,而對現實生活中活生生的摩梭人不理解。”摩梭學者、雲南省社會科學院副研究員拉木·噶吐薩說:“在衆多的誤讀中,有一種浪漫的誤讀過分美化和神化了摩梭文化,把異文化想象得十分神奇美麗。好像摩梭人都不食人間煙火,只會喝酒唱歌跳舞,躺在雲彩上談戀愛,和遊客任意走婚。”
“遊客的失望和他們的旅遊方式有很大關係。”雲南民族出版社圖片編輯、攝影家李躍波常年深入摩梭村寨,拍攝了大量珍貴而有價值的摩梭文化照片。他說:“這些旅遊者其實很可憐。他們一早坐車從麗江出發,到達瀘沽湖已經是下午4時。然後乘船遊湖、下船後騎馬,接着吃晚餐,飯後參加篝火晚會,第二天一早便返回麗江。這麼辛苦的旅程,這麼短的時間,怎麼可能瞭解真正的摩梭文化?”
曾在摩梭村寨生活了一年多的香港學者周華山博士認爲,遊客對瀘沽湖旅遊失望的原因,一是旅遊項目單調沒有內涵,騎馬、划船成了標準化項目;二是對摩梭文化缺乏瞭解,許多遊客離開瀘沽湖仍對摩梭母系和走婚制一知半解;三是認爲瀘沽湖邊的落水村變得商業化。
對於“商業化”,周華山認爲,“在旅遊地,服務明碼實價是合理的做法”,“落水人每天接待無數遊人,不可能每次都熱情好客不收分文”。而當地摩梭人認爲:“遊客到香港旅遊花上萬元都不心疼,甚至還自豪地炫耀。可在我們這裏住宿一晚才15元,一頓套餐10元,還批評我們商業化。”
耐人尋味的是,自助旅遊者與旅行團遊客卻有着完全不同的感受。
在溫泉村,李躍波遇到了來自浙江嘉興學院的陸加敏。陸加敏是一名圖書館館員,在上海認識了10多年致力於民族文化保護的民間人士管祥麟後,於2005年隻身一人來到管祥麟文章中提到的溫泉村宮布拉錯家,住了一週,從此與這家人結下深厚的友情。第二年,她利用假期又到宮布拉錯家住了一段時間,每天爬山、泡溫泉,幫宮布拉錯做家務。
“房東阿媽很好客,總是弄很多他們認爲最好的東西給我吃。”當記者撥通陸加敏的電話,她在電話那頭興奮地說:“摩梭人淳樸好客,不計較錢財,家庭情感血濃於水。他們家的女兒從不輕易走婚,小女兒還曾經因爲一個男人老纏着她要走婚而把他告到法庭,打了一場官司。”
也是在溫泉村,陸加敏遇到了一個法國女人,她也像陸加敏一樣每天爬山、泡溫泉,在村裏轉悠。村裏人曾不解地問陸加敏:“這個法國女人爲什麼總在草地上睡覺?”
李躍波說,寧蒗縣永寧鄉溫泉村儘管距離瀘沽湖只有30多公里,但很少有旅遊者來這裏,像陸加敏和法國女人這樣的旅人並不多。教育落後導致文化誤讀
如果上網搜索,許多有關瀘沽湖的帖子都有“體驗摩梭走婚風俗”的字眼。原寧蒗縣副縣長、摩梭人阿柱民給汝獨支說:“由於語言、文化價值觀的不同,摩梭人常常被衆多的媒體、遊客甚至專家學者誤解。許多人不顧摩梭人的民族情感,認爲摩梭人羣婚、亂倫、濫交。在這樣的渲染下,美麗的瀘沽湖成了一些人夢想尋歡的去處,摩梭文化被蒙上了厚厚的塵埃。”
在對摩梭文化的誤讀中,有關“楊二車娜姆”現象也引起了研究者們的注意。
楊二車娜姆以一個摩梭人的自傳方式,於1997年出版了《走出女兒國》。但是,書中大量的對情愛和性的描寫,讓許多摩梭人認爲這本書扭曲了摩梭文化。這種個人的生活方式,被誤認爲是對摩梭女人的代言。
“娜姆離家出外時才13歲,她出版《走出女兒國》時,已有14年都市生活的經歷,因此她對傳統摩梭的認識和理解是侷限和片面的。”周華山說,“娜姆把獨特個人經歷誤作爲摩梭文化特質,正反映了她對摩梭文化的誤解。事實上,不少摩梭年輕人像她一樣對自身傳統是一知半解的。”
研究者們認爲,對摩梭文化的曲解,一個重要的原因就是摩梭教育的落後。
“《走出女兒國》由娜姆口述、漢族作家李威海筆錄,另一本《走回女兒國》儘管寫着楊二車娜姆著,但實際上是由拉木·噶吐薩執筆整理。”周華山說,“娜姆對漢文掌握有限,需要別人代筆,這不是個別問題。摩梭人鮮有學者和研究者,長久由外族學者和作家代言,其主體發聲的空間非常有限,令主流文化對摩梭文化更加誤解。”
“楊二車娜姆被認爲是摩梭人中走得最遠的一個。據不完全統計,目前在昆明工作的摩梭人只有10多個。教育和經濟的滯後,使摩梭人才屈指可數。我自己常有單打獨鬥的感覺。”拉木·噶吐薩說,“世界上有近20個國家的學者在研究摩梭人,但大多是學術圈內的東西,而被研究者——摩梭人的聲音卻很少在專著中出現。摩梭人沒有話語權,只能任由別人去說。”
對摩梭文化的誤讀,一些導遊的講解也起到了推波助瀾的作用。
“從麗江到瀘沽湖路上的四五個小時裏,導遊都要給遊客講很多如何走婚的故事,哄遊客高興。可是遊客到了瀘沽湖,發現根本不是那麼回事。有的遊客還說是我們摩梭女孩兒欺騙他們。”一個摩梭女孩兒說。
學會敬重大地,纔會有行者的真正快樂
令研究者擔憂的是,外界對摩梭文化的誤讀反過來也影響了摩梭人對自己文化的理解。淳樸的民族文化被庸俗地濫用於市場,原來卓有特色和尊嚴的地方文化正逐漸失去魅力。當地一些人把“走婚”當做摩梭文化的核心來招徠遊客,一些迎合低級趣味的“僞民俗”、“僞文化”旅遊內容也由此產生。
“落水村有不少家庭旅社起名爲‘女兒國阿夏園’、‘女神樓’、‘母系世家’、‘摩梭伊甸園’等,這些暗喻着性解放的名字被建構爲摩梭風情。落水一些年輕人把‘鉤手心’亂說爲摩梭傳統,以此來滿足遊客的獵奇需要。也有人在篝火晚會上公開鼓勵遊客‘摟着摩梭小姐拍照’,似乎摩梭女子是可以褻玩的對象。”周華山說,“這些行爲會使遊客認爲除了走婚,摩梭文化沒有其他內涵。”
雲南省社會科學院副院長、納西族學者楊福泉博士,曾在瀘沽湖邊的一些酒吧的留言簿上,讀到一些男性遊客因爲在這裏沒有“豔遇”而失望、懊喪、甚至憤怒的留言,認爲自己“受了騙”,“白來了一趟女兒國”。楊福泉說:“我深深地爲這些不遠千里來‘獵豔’的遊客悲哀,也爲國內有不少這樣的遊客而感到沮喪。”
楊福泉說:“那些懷着獵奇心理的遊客一到此地,就迫不及待地東張西望,大大咧咧地向當地人詢問怎麼‘走婚’和怎麼找‘阿夏’等問題。按摩梭人的傳統習俗,當家中有老人、長輩在旁時,是不能隨便談論男女情事的,特別在火塘所在的家居中心‘母房’內更不能隨意談論這些事。很多摩梭家庭一片熱情地把遊客迎到神聖的火塘邊就坐,待如上賓,但全家人常常被一些遊客毫不顧忌、一點也不尊重當地習俗的問題弄得十分難堪。”
“這種缺乏起碼文化修養的遊客,是對文化的一種威脅。”他說,如果遊客沒有起碼的修養、自律和對這片土地的關愛,沒有對各種異文化的尊重和理解,不去熟悉和了解當地人的文化習俗,而是懷着一種唯我獨尊的文化優越心態和獵奇的曖昧心理走進別人的家園,那些美好的家園就有可能不斷地被他們的無知、庸俗和狂妄所褻瀆和玷污。
“很多時候,在某個民族的神山聖湖邊,我看到一些遊客靜默虔誠地沉思冥想,或和當地人一樣向這神奇偉大的大地行禮朝拜;而有的遊人則肆無忌憚地地喧譁,行爲誇張,任由自己撒野。我禁不住想,什麼時候這些不文明的遊人才能學會尊重別人的文化和信仰,尊重別人的心靈?”楊福泉說,“我認爲,只有對大地懷着一片敬重的旅人,纔會有行者的真正快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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