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種到人身上的問題狂犬疫苗。
-調查人:記者王小波
-調查時間:2007年5月30日至6月4日
-調查地點:涿州、石家莊
-調查事件:在所有的傳染性疾病中,狂犬病的死亡率最高。人一旦被攜帶病毒的動物抓傷咬傷,注射狂犬疫苗成爲抵禦死神的最後一道屏障。專家們往往會提示說,要到有接種資格的醫療機構去接種狂犬疫苗。如果有接種資格醫療機構的狂犬疫苗也存在問題呢?近段時間,一些問題狂犬疫苗流入涿州部分鄉鎮衛生院,讓患者喪失了最後一根救命稻草。
“要命的錢也敢掙”
“但願不是假疫苗。”劉海(化名)到現在還心存僥倖,這些天來,他滿腦子裝的都是狂犬疫苗,終日焦慮失眠,眼睛佈滿血絲。
劉海是涿州市義和莊鄉北蔡村村民。今年4月的一天,大哥家一條狗突然掙脫鏈子撲向他,他的腿被咬得血肉模糊,家人趕緊將他送到裏渠衛生院接種狂犬疫苗。接種第3支疫苗時,劉海發現接種部位腫痛,他以爲是正常反應。
5月18日該接種最後一支疫苗了,意外的一段小插曲讓劉海寢食不安。
“咦,怎麼劑量不夠?”門診醫生說,劉海立即想起了狂犬疫苗說明書上的標準劑量是1ml,他注意到醫生的針管裏只有0.7ml液體。
在劉海的要求下,門診醫生又打開一支,這次抽出來卻有1.3ml藥液。劉海心裏暗自生疑,細心的他留下了藥瓶。
回到家裏,劉海查到了狂犬疫苗廠家電話,小心翼翼打過去。
“我們廠根本沒有生產這個批號的疫苗,你這個疫苗肯定是假的。”對方的回答讓劉海腦子嗡了一下。
5月24日一早,劉海就來到涿州市藥監局舉報。藥監局工作人員通過網絡查詢,沒有發現這個批號的狂犬疫苗,又向廠家查證,廠家也說沒有生產這個批號的疫苗。當天下午,涿州市藥監局查封了裏渠衛生院的狂犬疫苗。
從藥監局回到家,劉海腦子一片空白,“我是去救命的,沒想到給自己埋下個‘定時炸彈’。”
可疑的狂犬疫苗讓劉海一家背上了沉重的心理包袱。
“知道無可挽回,家裏人不放心,每天出門都有人跟着我。一家老小都靠我養活呢,萬一我有個三長兩短,可咋辦呢?”劉海從兜裏掏出那隻小藥瓶晃了晃。
現在,劉海每天像寶貝一樣地揣着它,盼着奇蹟出現,“我多麼希望有一天有人突然對我說,‘這疫苗是真的’。”劉海長嘆一口氣說。
裏渠衛生院狂犬疫苗的事很快在當地流傳開來。
阿蓮(化名)是陶營村人,她5月23日在裏渠衛生院接種了第5支狂犬疫苗。“我一聽說藥監局來人查封了狂犬疫苗,就慌神兒了,渾身直打哆嗦。哎,整天就琢磨這事兒了,飯都吃不下。”阿蓮失神地說。
與阿蓮同村的阿俠(化名)、阿芝(化名)也在近期也接種了狂犬疫苗,她們現在都被恐懼的狂犬疫苗壓得透不過氣來。
“210元一套,要是不怕死,我咋會花那麼多錢去打針呢?得了,這下好了,以後只能提心吊膽過日子了。要命的錢他們也敢掙啊?!”村民們說,在農村普遍不富裕,別的病都可以撐,惟獨被狗咬是個例外,狂犬疫苗再貴也得硬着頭皮打。
涿州市藥監局副局長李金說,當天執法人員從裏渠衛生院查抄了4盒人用狂犬疫苗,共14支,屬同一個批號。這批疫苗標註爲“河南普新生物工程有限公司”生產,但廠家確認這批疫苗是假的。由於劑量太小,達不到送檢要求,因此不能通過檢測手段來辨別真假。保定市藥監局已向鄭州市藥監局發出了協查通報,目前還沒有收到對方的回覆。
“問題狂犬疫苗”的來源
記者查找到“河南普新生物工程有限公司”網站,按照網站上提供的產品售後諮詢電話撥打過去,工作人員李小姐在查閱了產品批號和生產日期後明確告訴記者:“我們公司沒有生產過這一批號的產品,這些狂犬疫苗肯定是假的。”
這批狂犬疫苗究竟從哪裏來,又是如何流入衛生院的呢?
6月1日上午,在裏渠衛生院院長曹召民的辦公室,記者採訪到了這位當事人。
記者:這批狂犬疫苗從哪裏來?
曹召民:有一個不認識的人送來的,他說他是防疫站的。
記者:據我所知,你當過多年副院長,防疫站的疫苗都有專人配送,他們的人你不認識嗎?
曹召民:嗯,不是防疫站的,是個人,可能是醫藥公司的人。
記者:醫藥公司能隨便配送疫苗嗎?它有資質沒有?
曹召民:他拿着一張證書晃了一下,我當時急着出門,沒有細看。
記者:疫苗的配送要求很嚴格,你們有詳細的流程登記嗎?能否看看相關單據?
曹召民:沒有登記,是我掏現金從他那裏拿的,沒有收條。買了就交到門診用了,因爲從4月份開始,狂犬疫苗非常緊缺,涿州、保定的防疫站都沒貨。哎,這也是我一時疏忽。
記者:你從他手中拿了多少套狂犬疫苗?進價多少?
曹召民:也就4套吧,每套135元。
記者:這批疫苗接種了多少人?
曹召民:也就一兩針吧,就被藥監局抄走了。
記者:只有一兩針?你們的狂犬疫苗好像不是專人專用,接種登記裏應該有詳細的人名和疫苗批號啊?
曹召民:應該不太多。我實話跟你說吧,現在下邊衛生院沒有來一個就登記的。疫苗那麼緊,來一個我們就拆開了打,要不然沒法向患者交待。
記者:事情發生後,你們採取了什麼補救措施嗎?有沒有辦法補救?
曹召民:有辦法補救,我們可以免費給他們打狂犬血清。
那麼,事情究竟是不是同曹召民所說的“一時疏忽”呢?知情人說,問題恐怕不是那麼簡單,裏渠衛生院的“問題狂犬疫苗”還有其他來源。
6月1日下午,記者在涿州市衛生局局長牛金峯的辦公室裏見到了刁窩鄉衛生院院長王雲波,他給出了另外一種說法。
記者:有人說曹召民的狂犬疫苗是從你那裏拿的?
王雲波:裏渠是從我這裏拿了點。
記者:拿了多少?
王雲波:5套,一套5支。
記者:那就是說刁窩衛生院的狂犬疫苗也有問題?
王雲波:是有問題,我們發現後把這批狂犬疫苗退回去了。
記者:你進了多少?
王雲波:我進了20套,打了9套出去了,發現問題時還剩6套,就都給他退回去了。
記者:怎麼發現疫苗有問題的?
王雲波:它的液體平面不是一般多,我們懷疑有問題,就按說明書的電話打過去,沒有人接,我們就把貨退了。
記者:你們的狂犬疫苗從哪裏來?進價多少?
王雲波:找人託關係從下面的藥店搞過來的,每套110元。
記者:爲什麼不從正當渠道進呢?
王雲波:從正當渠道進不到普通疫苗,進口的帶血清的那種一套800多元,老百姓用不起啊。
記者:哪家藥店給你的?聯繫人是誰?
王雲波:我記不清了,我得回去找找,我單位記着藥店電話。
但此後王雲波一去不返,他的“上家”因此成了謎。
此次的“問題狂犬疫苗”流佈有多廣,目前還不得而知。但據曹召民介紹,平時鄉鎮衛生院之間的狂犬疫苗也是相互調劑,“關係好就好調,關係不好拿不來。”
在採訪中,記者還得知另一條重要線索———涿州市四術村的劉術在義和莊鄉衛生院接種了狂犬疫苗,後因劉家離裏渠衛生院較近,而將狂犬疫苗轉入裏渠衛生院。裏渠衛生院的狂犬疫苗被藥監局查抄時,劉術還有一針尚未接種。義和莊鄉衛生院的狂犬疫苗是否也存在問題呢?這也是一大疑團。
涿州市藥監局副局長李金說,藥監局多次詢問曹召民,都不能從其口中得到其“上家”的準確信息。
“必要的時候,我們將建議司法機關啓動法律程序。”李金說。涿州市藥監局表示,他們將深挖“問題狂犬疫苗”源頭。
疫苗亂象
2003年,徐州警方一次查獲了24萬盒假狂犬疫苗包裝,國務院總理溫家寶震驚了。
近一段時間以來,江西、江蘇、山西等地紛紛曝出假狂犬疫苗事件,有的地方還發生了假疫苗致人死亡的惡性案件,假疫苗已成爲社會不安的重要隱患。《疫苗流通和預防接種管理條例》在2005年6月1日正式實施,該條例對疫苗流通和預防接種都制定了詳細規則,爲何假疫苗屢禁不窮?
涿州市衛生局局長牛金峯說,此次“問題狂犬疫苗”流入醫療機構,一個客觀原因是疫苗供求嚴重短缺。
“每個月通過防疫系統渠道過來的狂犬疫苗不夠縣醫院一家使用,全市共有24個衛生院,有的衛生院長時間分不到一支狂犬疫苗,羣衆對無苗可用反映強烈,衛生院不得不通過其他途徑購進疫苗。”牛金峯說。
據瞭解,目前我國的人用狂犬病疫苗正處在更新換代之際,不含氫氧化鋁佐劑的疫苗因爲副作用小,產生抗體快,逐漸取代含佐劑的疫苗。從2005年開始,國家藥監局對狂犬病疫苗實行批簽發制度,每批疫苗都要經過嚴格的檢驗才能出廠。此後,原來生產有佐劑疫苗的多個廠家停止生產,他們正在進行技術、工藝改進,重新報批。造成狂犬疫苗減產,疫苗供應相對緊缺。加之城市和農村養犬戶逐年增多,受動物傷害案例激增,加劇了狂犬疫苗供應緊張。衛生部門統計顯示,因感染狂犬病死亡的人數已多年位居各類傳染病之首。
疫苗緊俏必然導致問題疫苗出現嗎?在涿州市防疫站副站長張會同看來,疫苗緊缺是一方面,疫苗流通市場混亂更值得關注。
“涿州市防疫站從來沒有斷過人用狂犬疫苗,隨時要隨時有。只是價格較爲便宜的國產疫苗供應量較少,而進口疫苗價格較高。國產的打到人身上約210元每套,進口的要360元每套。但是,以前國產疫苗供應充足時,從疾控系統出去的狂犬疫苗也少,因爲這一塊的市場被搞亂了。”張會同說。
張會同瞭解到的情況是,新的疫苗流通和接種管理條例頒佈後,二類疫苗市場放開,條例規定取得疫苗經營資格的藥品批發企業可以從事疫苗經營,我省目前只有省疾控、保定疾控、保北醫藥公司有資格經營二類疫苗。然而受暴利驅使,一些不具資質的企業和個人也倒起疫苗。一些不法商販拎着包就上衛生院去了,國產狂犬疫苗從縣級疾控系統拿要130元,小販50元就賣了,部分接種單位受利益誘惑違反條例,私自購進疫苗,監管體系短腿造成鄉村假疫苗滿天飛。
這種情況不是狂犬疫苗獨有,只不過相比較之下狂犬疫苗的利潤空間更大。
某縣一位疾控中心主任分析說,假疫苗氾濫,有個別人利慾薰心、目無法紀的因素,一些疫苗價格太高也是事實。目前疾控的日子雖然比從前好過,但每年財政撥款不足的經費部分還得疾控部門自己創收解決,其中一塊就來自接種二類疫苗。以狂犬疫苗爲例,一隻疫苗從省疾控到市疾控,再到縣疾控,最後接種到人身上,層層加價,有時一個環節加價近30%,環節過多拉高了疫苗價格。這位老疾控呼籲,應及早改變以疫苗補經費的現狀,讓疫苗徹底迴歸公益。
“他不知道我的痛苦”
涿州里渠衛生院等曝出問題狂犬疫苗後,當事衛生院沒有采取任何有效的善後措施。
“事情過去這麼多天了,衛生院還遮遮掩掩,沒有人下來調查誰打了假疫苗。”陶營村一位村民說。
接種疫苗的人終日惶惑、夜夜在恐懼中煎熬。
“事發後,曹召民託人來找我,讓我開個條件,還說‘這事給你貼兩三千塊錢過去得了’。他不找倒好,我一聽這話,氣不打一處來。這事沒落在他身上,他不知道我的痛苦。”劉海因憤怒漲紅了臉。
從受種者提供的情況來看,調查也是徒勞,因爲這些衛生院並沒有保存真實、完整的接收、購進記錄,也沒有受種者的詳細接種記錄。受種者拿到的只有一紙處方,上面僅寫有簡單的接種日期。
“我們在調查中發現,有的醫院在發現問題疫苗後將疫苗退給‘上家’,這些負責人缺乏起碼的常識,發現問題疫苗應立即向藥監部門報告。疫苗不同於其他假藥,直接關係到接種者生命。”涿州市藥監局局長王鐵軍非常痛心。
“狂犬病發病後的死亡率幾乎是100%,我們醫院建院以來還沒有一例成功救治的先例。人被動物咬傷後,最好的辦法是在24小時之內接種狂犬疫苗,而且必須堅持將疫苗按規定注射完,即在被咬傷的當天、第3天、第7天、第14天和第28天連續接種疫苗,不能跳過任何一次。如果接種了假疫苗,不但起不到保護作用,而且會增加反應。受種者錯過了有效接種時間,這事沒有任何補救的辦法。”
石家莊市傳染病醫院業務副院長張新元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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