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拆違我沒意見,我就是對放火有意見,執法要文明吧?放火文明嗎?”
——溫金生
“下一步怎麼辦?很難講。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最好的辦法是深圳的大型豬場搞成,然後我們都去當一名養豬戶。”
——吳健
前天早上開始,在深圳寶安區上塘工業區龍塘社區旁的外來人口聚居地,民治街道辦240多名執法隊員昨日完成了一次拆除違章建築行動,他們在將七八十名違建住戶帶到一邊後,點火燒掉了近千平方米違章建築。當被問及爲何要採取火燒這種辦法時,街道一位張姓負責人表示,“這樣拆得比較乾淨徹底,而且道路狹窄,車開不進去,很難把違章建築的材料卸下後運出去。”
那麼,住在這裏的都是哪些人,從事何種職業,以何謀生?昨日,記者深入他們中部分養豬者的生活,對這片生活了十多年的土地,他們對它的感情不僅是地緣的,更是生存所依。
昨日13時11分,溫金生等十幾個人擠在剛搭好的窩棚下吃午飯——南瓜、橄欖、湯外加一小碗鹹魚。記者注意到,男人們都是盛上一勺湯泡在飯裏,走到一邊或蹲或坐地吃完;而女人們則拼命將鹹魚夾到孩子們的碗裏。
本報昨日以“拆違火燒連營”爲題報道了發生在這裏的拆違事件。前日下午,深圳寶安上塘工業區龍塘社區旁的一塊土坡上,民治街道辦240多名執法隊員完成了一次拆除違章建築行動:在將七八十名違建住戶帶到一邊後,將近千平方米違章建築推到山下,澆上汽油,半個小時之後,溫金生眼中一片廢墟。
長期“居民”“老大”
已在這兒住了15年這裏的人都叫溫金生“老大”,他來自廣西玉林容縣,1987年來深圳,1991年起就在土坡上搭起了窩棚,“住了15年了。”溫金生比劃着告訴記者,“‘資歷’最老。”溫金生說,這裏當年有很多野獸出沒,“旁邊就是埋死人的地方”。
昨日中午,烈日炎炎,溫金生領着記者前前後後將土坡走了一遍。這塊地的東面是一家農貿公司的養雞場,西側有工人和大型機械正在施工,據說是要修路,而溫金生們就佔據了中間狹長的一段,還有兩羣違章住戶分別居住在土坡下面一點的位置。在坡頂的位置,新近立了一塊石碑,上面寫着:“龍華二線拓展區、國家儲備用地、嚴禁侵佔”,字不大,但很醒目。坡下一戶姓盧的,前天街道辦執法時恰好沒在,火燒起來以後跑回來搶出一個鐵桶,“裏面有5000塊錢,幸好沒被燒掉。”
前晚,歐陽芳和黃樂素就用從火裏搶出來的一些竹竿之類搭了三四個棚子,對付了一晚。男人們幾乎都是整夜沒有睡着。
坡頂包括溫金生在內,住着五戶20多口人。歐陽芳來自廣東河源,黃樂素是揭陽人,他70多歲的父母和三個不滿10歲的孩子都住在這裏,最大的男孩黃英傑已經9歲,還沒讀書。廣西人吳健不知道從哪裏弄來一頂安全帽戴在頭上,看上去有些滑稽,他的解釋是“這裏亂七八糟的、戴着比較安全”。另外一戶姓劉的是湛江人,昨日早晨就離開這裏回老家去了。
剩下這四戶,吃住現在都混在一起,“同舟共濟吧。”溫金生笑笑。四個男人都是在上世紀80年代來深圳的,用他們的話說,來深圳不是“賺錢”,而是“找飯”,因爲“在家裏吃不上飯”。
四個男人的經歷大同小異,黃樂素做過建築工,用他的話說是“大小雜工苦工都做過”,歐陽芳開始也是做工,還當過一段時間保安,後來因爲年紀大了被淘汰出來。只有溫金生,在打工幾年後發現了這片土坡,就開始定居下來,養豬爲生,“賺錢是賺不到的,能找飯吃就很滿足了。”黃樂素說。
大夥花幾千元錢打了口井,從附近引來電源。但在幾天以前,這裏的電被停掉,沒電水也上不來,存的水估計還能用一個星期,“用完了再想辦法吧。”溫金生說。
“趁火打劫”住所被毀只好“割肉”賣豬
昨日12時30分,廣西人老黃帶着幾個人來坡上收豬。
前日的“拆違火燒連營”事件中,豬們的窩棚也都一起付之一炬。到昨日中午記者再次來到坡頂時,豬們都懶散地趴在樹下,一動不動。“你踢它一腳它都不動。”黃樂素說,沒有了豬欄,豬就要在太陽下曬,皮膚的溫度高,“如果再下場雨,就得死掉一大半。”
黃樂素有19頭豬,幾個月以前買的,來收豬的老黃又拼命壓價,讓黃樂素很不舒服。歐陽芳看到老黃來了,忙帶着他去看他養的豬,但老黃看了就搖搖頭,“太小了,我不要。”
“真要是沒人要,損失可就大了。”歐陽芳兩年前來到坡頂,開始沒敢養豬,就怕最後落個血本無歸。他選擇了養鴨子,結果又趕上那段時間禽流感肆虐,幾十只鴨子都被燒掉了,歐陽芳一狠心,決定養豬。“去年還便宜些,八九十斤的小豬仔到今年已經變成800多塊一頭了。”兩個月以前,歐陽芳從老鄉和親戚手裏借了些錢,以每頭820元的價格買了24頭豬仔。“一般豬仔養到六七個月的樣子就可以賣了,按照今年的行情,這批豬可以賣到5萬塊錢左右。”如果按計劃賣出,這批豬可以賺多少錢?歐陽芳算了半天也沒算明白,“成本很多,不好算。”
一包80斤的飼料117元,24頭豬可以吃10天,“如果用龍珠飼料就得150塊錢。”這是第一項成本;麩皮一個月最少要三包,每包58元;到外面飯店收的泔水一個月要400元左右:“還有藥費,豬經常會感冒,要給它注射青黴素。”上面幾項成本加起來大概在7000元出頭,再加上買豬仔的錢將近兩萬元,歐陽芳的養豬成本基本在2.7萬元左右,如果能賣到五萬元,歐陽芳可以賺到近一半。而現在,一百二三十斤左右的豬,老黃開出的收購價格是850元。
老黃收完黃樂素的19頭豬,最終以每頭860元的價格把歐陽芳的24頭豬一起收走。歐陽芳兩個月的花銷加上買豬仔錢,到最後虧了1000元。吳健的豬更多,有五六十頭,由於實在不忍心虧這麼多,“再等幾天看看吧。”
大家都說老黃是在“趁火打劫”,賣太虧,不賣更虧,回頭豬們死了就血本無歸了。老黃看到記者,神色之間流露出來一絲尷尬,對記者的問題很迴避。爲什麼?就因爲老黃和歐陽芳他們一樣,屬於“被清理對象”,“我把豬收回去,要是也趕上這麼一場火燒連營,賠錢的就是我了。”老黃終於實話實說。老黃走的時候,一直在回頭看,大家說,他是怕記者跟着他發現他的“老巢”。
他們的理想當一名“名正言順”的養豬戶實際上,歐陽芳遲遲算不出養豬成本,一個最大的問題就在於,最大的成本計算是像發生在前日的“突然死亡法”。而這種風險,歐陽芳這類養豬戶心裏都清清楚楚。但是,他們依然堅持養豬,堅持到“突然死亡”這一天。
對於記者提出關於他們養豬合法性的問題,他們表示都清楚。沒有設施,場地是“佔山爲王”,沒有好的衛生條件和檢疫系統……好像什麼都沒有。而豬到夠膘的時候一般都是有人專門到坡頂來收,來的是什麼人,收走的豬都是經過什麼途徑最終流向市場,他們不知道。
於是,發生在前日的“拆違火燒連營”,其實在他們的意料之中。“拆違我沒意見,我就是對放火有意見,執法要文明吧?放火文明嗎?”唯一讓溫金生覺得滿意的,是執法人員“基本沒動我們的豬”。
預料到了“突然死亡”,爲什麼還要養豬?對這個問題,54歲的歐陽芳反問:“我不是年輕人了,雖然年紀大了,我也要吃飯吧?不做這個我做什麼?碰運氣吧,運氣好的話,我這批豬就能養肥賣了。”
“以前政府也管過,也有人來收過費。”溫金生咂了一口白酒。什麼人來收費,溫金生不知道,也沒人給過票據之類。從1991年到現在,溫金生記得他自己蓋的違建住房被拆除過三次,“但從來沒放過火”。“我們也不想過這種日子,想能辦個手續什麼的,該交什麼管理費我們都交,但你說會給我們辦手續嗎?”
溫金生們還沒有找執法人員交涉,“下一步怎麼辦?很難講。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吳健說,最好的辦法是深圳的大型豬場搞成,然後他們都去當一名養豬戶,“這樣最好,但我總覺着,幾乎不可能。”吳健把菸蒂扔到地上,使勁兒用腳碾了一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