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上:孟氏兄弟最後就是從這裡挖出逃生的 1. 2.兩人從未塌方位置,迎著外部救援人員挖掘的聲音,先後挖了兩條通道,試圖與外部救援人員會合,未果。3.兩人順著礦道方向試圖挖出第三條求生通道,亦未果。4.兩人從塌方位置,往上方挖第四條斜坡通道,最終成功逃生。黃色箭頭:外部救援人員挖掘的通道。制圖/丁京
兩個礦工的生還奇跡
8月18日晚10時許,北京市房山區史家營鄉金雞臺村一非法采煤點發生塌方事故,孟憲臣、孟憲有兩兄弟被困井下。七名礦工連夜自發挖掘搜尋。
8月19日,上百名北京市礦山應急救援搶險隊隊員趕到。
一天後,8月20日中午,營救現場指揮部開會認為:『被困人員已不具備生存條件,繼續救援極易造成次生事故,危及救援人員安全。』決定停止救援。
4天後,8月24日上午10點,孟氏兄弟從塌方位置上方奇跡般自救逃生。
井下求生記
挖煤是人間最苦最累的活,可是村裡的人沒有別的出路,不去煤窯,靠什麼掙錢呢?
本刊記者馬金瑜發自內蒙古赤峰
赤峰市寧城縣盧家店村。
初秋的中午,還是那麼悶熱,風從路兩邊的玉米地吹過來,也是熱的,玉米葉子撲簌簌地響,像是很多人在說話一樣,仔細聽,卻什麼也聽不見,只有秋蟲在起勁地叫著。67歲的賈文舉磕磕絆絆地走在通往鎮上的土路上,正是中午太陽最毒的時候,路上沒什麼人,他也沒有叫車,12裡的路,轉眼就走到了,還花那個錢乾啥?
他在鎮上買了8掛鞭炮,兩盤『21響』,又挑了糖和煙,別人家結婚也沒買這麼多鞭炮,頂多也就放兩掛。一下花了兩百多塊錢,老板問他:『要給孫子辦喜事啦?』賈文舉說:『姑爺本來死啦,頭七的紙都燒了,人又活啦!』
這些鞭炮一會就派上了用場。孟憲臣和孟憲有坐的車剛到大路口的白楊樹底下,賈文舉就把鞭炮全都點上了,鞭炮聲頓時『劈劈啪啪』炸響起來,等了半天的村裡人全都聚攏來,站在孟憲臣的家門口,像每次村裡誰家結婚大家看新娘子一樣。
鞭炮還在放著,孟憲臣和孟憲有從車裡彎著腰出來,扶著車身站住,眼淚已經掛滿了這兩個男人蒼白又有些發黃的臉,村裡人圍住他們,男女老少,也撩起衣裳抹眼淚。
『回來了就好,命大呀!』
『也不知道什麼神保佑著你們。』
『唉,天保佑你們自己活著爬出來。』
他們的侄子的女兒,知道兩個大爺回來了,高興地趕緊跑去跟鎮上照相館的人說:『我大爺的遺像不做了,他們沒死!』照相館的人說,鏡框可以卸下來,照片都已經擴大了,那要收30塊錢。照片都鑲好了,黑白的,放在桌子上,看著怪?人,還有准備和礦上的土一起放進空棺材的全身像。她說:『我爸來了給你錢。』
壽衣店離她家只有十幾米遠,她不敢去那裡,媽媽對那裡的老板說,紮的東西全都不要了,人又活了。
那裡有二大爺孟憲臣一直想要的翻蓋手機,有馬車,有樓房,有聚寶盆,有金山、銀山、谷山、面山,有電視機,有冰箱……雖然全是彩紙做的,爸爸說,兩個大爺活著什麼也沒有,就心疼孩子,人去了就什麼都給他們預備上,讓他們在那邊過上有錢的舒心日子。
壽衣店老板倒沒說啥,反正那些東西也都賣得出去,倒是問:『人咋又活了呢?』
求生
在北京房山區史家營鄉金雞臺村的大礦(編者注:指正規煤礦)上只乾了兩天,就沒有活了,等到領工資,還要65天。孟憲臣身上只有20塊錢,回家都不夠。
原來在金雞臺村上開小賣部的李滿找他說,新開了一個小窯,一天100塊,乾些雜活一天也七八十。雖然孟憲有前幾天纔打電話給兒子說,不想在煤窯上乾了,聽了這,也對孟憲臣說:『咱還是乾吧,掙點路費錢就回家。』家裡的秋收還等著他們。
從七月到八月,總共纔乾了八天活。一下雨,小窯就得停下。一塊乾活的劉子軍好賭錢,好不容易掙的錢一輸就輸不少,18號日出事那天,怕自己再賭的他還讓孟憲臣給自己把幾百塊錢揣著。
礦一塌下來,兩個人一直往巷道最裡面跑。後來孟憲臣對孟憲有說:『劉子軍的錢還在我身上。』
風鑽一直在外面響,他們找了一個鐵鍬,一個人在前面挖,一個人在後面刨,一直朝著風鑽的聲音去。
『這指定能出去!』孟憲有說,手刨爛了也不覺得疼。
但是到了19日中午,外面的風鑽停下來了,孟憲臣對孟憲有說:『這是不是他們休息去了?』
但是風鑽的聲音沒有再響。
他們不知道,王豐元、劉子軍七個同事在外面已經挖了一天一夜,沒有勁就一個人吃顆止疼片繼續挖,他們知道坍塌的地方完全有逃生的空間,至少還有大約十米左右的巷道可以藏身,塌方應該還沒有塌到那裡去。到19日的中午,他們就因為參與『非法開采』被拘留了。
開始,手機還可以看時間,到了第三天晚上,手機終於沒電了,礦燈也沒電了,孟憲臣這時候眼前開始出現幻覺,『老覺得前面有光,或者是一團白白的東西,你摸過去,什麼也沒有,或者就是煤炭。』
『那會真想我們家的院子,想家,我們一直想著,總有人來救我們吧!』孟憲有說。
『餓得實在不行,我們纔開始吃煤炭,嚼到嘴裡那個苦澀,根本咽不下去,可是不吃更沒有勁。』
後來又撿塑料瓶接自己的尿喝,那尿實在難喝,喝到嗓子眼,就想吐出來,可是還得咽下去。『那會兒要是有口?水喝,死了都值得!』孟憲臣說。
打了三條道,都因為遇到大石頭和塌方的地方打不下去了。這時候,兩個人摟著睡在一起,『井下面陰冷陰冷的』。最後,孟憲臣說,我們朝著天打吧,這樣距離最短。
孟憲有打著打著,突然出現了一束刺眼的光,他喊孟憲臣:『有光!這有光!』
等洞打好,孟憲臣覺得自己像好人一樣,一點事也沒,他用全身的力氣把孟憲有用肩膀頂出來,孟憲有把他拽了上來,他還清楚地聽到孟憲有說:『九死一生。』但是一站起來就跌倒,一站起來就跌倒,完全沒有力氣了。
在山坡上看熱鬧的卡車司機突然看見兩個人從洞裡爬了出來,就朝下面喊:『井裡的人爬出來了!』
孟憲臣和孟憲有順著山坡斜著滾了下去,兩個治安隊的人圍了過來。
孟憲臣和孟憲有被送到醫院去了。
這時候,是24日上午10點多。就在9點多,親人們纔剛剛在井口給他們兩個燒了頭七的紙錢。孟憲臣的兒子孟慶岳流著眼淚說:『我再也見不到爸爸了。』
20日下午,房山區政府組織的救援就已終止,救援人員已撤離現場4天。
據了解,塌方當晚,采煤點找來多名礦工連夜挖掘搜尋。金雞臺村委會也先後調來近百名礦工參與救援。
19日晚10點左右,房山區政府組織上百名北京市礦山應急救援搶險隊隊員接手救援,礦工被令撤離。但攜帶專業設備的搶險隊員無法進入狹窄的井口,救援人員隨後進行地質勘察,之後稱『井下很危險,救援無法進行』。
20日上午,市國土局、市安監局、房山區政府辦、區安監局、區國土局及市礦山應急救援搶險隊等部門開會,『會議在聽取了房山區國土局、安監局和救援隊的情況分析匯報後,認為兩名被埋礦工已不具備生存條件,繼續救援可能引起再次坍塌,危及救援人員安全,纔最終決定終止救援』。當天下午兩點,救援隊撤出。
回村
8月28日,孟憲臣和孟憲有回家的第一天,村裡許多人聚在孟憲臣的家裡。他的弟弟孟憲軍嘴快,他像說相聲一樣說著當時在井外的經歷,說幾句,村裡人就一陣大笑。
『19日中午,我接到老鄉打來的電話,就趕緊從大礦跑過來參加搶險。
『晚上8點多,領導來了(那時候要是再挖三到四米就能挖到人了),當官的那真有派頭呀,穿鞋都得有人給他穿。我親眼看著有人給他穿鞋呢! 把皮鞋取了(怕有灰塵),那個人拿旅游鞋給他換上。然後給領導「設座」,成件的礦泉水箱給他坐上,不知道是覺著硬啊還是硌得慌,保安又開車去拉老板的椅子。
『國礦的搶險隊真是演戲似的,花架子,中看不中用。他們兩個人背著氧氣包,進去了三四米就出來了,說太危險了。我說那我們工人怎麼進去挖的,我們就不危險嗎?
『20日凌晨一點,我去現場看到,保安隊的人正燒搶險用的木板子取暖,搶險隊的人躺著的躺著,睡覺的睡覺,坐著的坐著,我說這沒有搶險呀!我只好等著,他們說正研究呢,待命呢……鼓求鼓求了兩天,一鎬頭一鐵?都沒動。
『20日的上午,我又去看,救援隊還在那坐著呢,我問你們乾什麼呢?他們說,還在這裡待命呢!中午,他們搶險隊就要撤了,這是第三天的中午。我對領導說求求你們了,家屬快來了,他們說那也不行,我就給他們作揖,我說人肯定活著呢,他們說這是專家研究決定的,下面已經沒有活人了。』
8月21日下午,親戚們都從內蒙古趕到的時候,孟憲軍跪在出事煤礦井口,哭著喊:『兩位哥哥,我對不住你們,沒能把你們挖出來。』
因為『伙同……非法開采』被拘留了10天、和孟憲臣在一個礦上乾活的王元豐31日纔回到家鄉,他的妹妹簡直不認識他了:『我哥就跟要飯的一樣,還穿著下窯的衣服,破破爛爛的。』
王元豐換了一身乾淨衣服,就去看孟憲臣。
兩個人相見,誰也說不出來話,王元豐用手蓋住眼睛,手指甲裡還是滿滿的黑煤灰,只有肩膀一抖一抖的,孟憲臣靠在床角的被垛上,不時用手抹一把眼淚。
半天了,王元豐纔說:『哥,你命大呀!』
孟憲臣的老婆賈殿琴也哭,她說:『再不要去煤窯上乾活了,要飯也不去了。我都不知道煤窯上是那樣!』
王元豐用手背擦著眼睛說:『那乾啥去呢?秋收完了,那還不是得去礦上找活乾?也沒有別的活能那樣掙錢呀!』
那些年
還是孟慶岳三四歲的時候,孟憲臣找了個傻瓜相機給兒子照了張照片,慶岳和孟憲有的小子慶華蹲在村裡的小河邊上,夏天照相的時候陽光真好,小河的水在淌,兒子手伸在水裡,笑得多開心啊,笑起來眼睛多像他。那時候,老婆賈殿琴就說,堅決不能讓兒子走像他一樣的路——下井挖煤。
雖然那時候他乾的煤礦還是大礦,設備好,也安全,協議工將來也可能成合同工退休。老婆還是堅決讓他回來,她領著孩子,只怕孩子又穿起窯衣,戴上礦燈,走到黑乎乎的地方去,像他一樣把命交給天,交給運氣。
兒子終於沒有下井挖煤,高一退了學,他就去沈陽打工,學電焊技術,現在已經能掙工資了。
這裡的男人打工全是去大大小小的煤窯,孟憲臣不去煤窯,又能去哪裡呢?有時候老鄉說,哪裡的礦在招人,他就趕緊去看看。 45歲,在下井的人裡面,他已經算是年紀很大的了,十六七歲下井的孩子也有。幸虧他的身體還算不錯,還能橕得住。
堂弟孟憲有一直想把兩個孩子培養成大學生,兒子起了名字叫『慶華』,村裡人總說,是要讓孩子上清華大學吧!雖然孩子明年纔參加高考,他還是逢人就說:『我兒子明年就上大學了。』
他還不知道讓孩子上大學的錢在哪裡。
到兄弟家坐了一會,孟憲臣的老婆賈殿琴,順著山坡往家走,玉米棒子都該掰了,黍子、大豆和高粱也馬上要收了,村裡人都要開始秋收了,孟憲臣還躺在床上打吊瓶,沒有他,她根本沒法給毛驢套車去地裡乾活。以前每年秋收,孟憲臣都從礦上回來,兩個人一起乾這些活計,現在只有她一個人,她還不知道地裡的糧食該怎麼辦,狗日的獾每年還都從山上跑下來糟蹋糧食。
一只渾身長滿了黑乎乎長毛的毛毛蟲慢慢橫過小路,朝玉米地爬過去,走在賈殿琴後面的孩子跑過去,脫下?鞋一鞋掌拍死了它。『害人的東西!』孩子罵著。
賈殿琴朝著已經被打爛的毛毛蟲愣了愣,一堆煩心的事都慢慢浮起來,她說,秋收一結束,村裡的男人就要去礦上乾活了。還不知道孟憲臣什麼時候能把身子養好,原來准備明年正月裡給兒子和對象辦事,現在什麼也不能計劃了……她瘦小的肩膀佝僂著,人好像縮得更矮更小,家,就在眼前了。
慶祝
躺在自己家的大炕上,聽見院子裡的毛驢在叫喚,還有後面山坡上穿過樹林的風聲,老母親叫他的名字,老婆劉鳳雲切菜,孟憲有纔覺得,自己是回家了,離開了那個黑黑的地方。堂哥孟憲臣說,挖煤是人間最苦最累的活,可是村裡的人沒有別的出路,不去煤窯打工,靠什麼掙錢呢?家裡的那一點點地,又刨不出金子來。
村上的人這家給他們湊二十塊,那家給湊五十,給他們買東西,補身體。村上的男人冬閑了去煤窯乾活的多,都知道他們活下來有多麼不容易。孟憲臣和孟憲有合計著把赤峰的二人轉劇團請來村裡唱,平時村裡人結婚也沒有這麼大的排場,可這是他們的大喜事,孟憲臣說:『讓大家都樂呵樂呵!』
他們和二人轉的團長商量著,連唱上七天,好好慶祝一下。親戚孟憲纔也說:『這是咱的節日,人家說的第二次生命,好好慶祝慶祝!』
張團長說,七天,那劇目可多,喜的有《陰陽訴》、《巧配姻緣》,悲的有《劉翠萍哭井》、《拉荊芭》……兩個月也唱不重。等再過三四天,把另一個村的戲唱完了,他們就把戲臺搭到孟憲臣的村裡,吹著嗩吶敲著響板,一天唱三場,連唱二十一場。
孟憲臣和孟憲有商量說,要有悲戲,也要有喜劇。
對話生還礦工:其實再挖半天就能救出我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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