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萬伯翱
2006年冬已降至大地,但山城仍樹木深幽,綠色盈然。
我的母校重慶人民小學建校60週年,學校忙着舉辦大慶。丁校長親自打電話,再三邀請我代表50年代初期北京在這裏入學的學生們參加此慶典。看來是義不容辭了,我行色匆匆趕往母校所在地——山城重慶。
一路上我都在回憶可敬可愛的第一任母校校長卓琳,還有那棟雖斑駁但總算保留下來的二層小樓中的“第一寢室”。
記得第一次與卓琳校長見面應是1950年的春節慶祝晚會上。當時,劉鄧大軍百萬雄師在1949年風捲殘雲般攻下國民黨反動派“首都”南京後,又揮師南下再勇奪國民黨政府抗日時期的陪都重慶,我們這些“二野”子弟,也隨大軍來到剛剛解放的山城。在解放後的第一個春節的軍民慶祝晚會上,重慶人民大廈大禮堂還上演了京劇名家厲慧良的拿手好戲《長阪坡》。記得當時年幼的我正悄悄地問媽媽,慶祝大幅橫標上“零”字怎麼念?是什麼意思,怎麼這樣難寫呢?忽然發現和媽媽一起看戲的一位圓圓臉龐、和善的阿姨正朝我微笑,這個微笑好美,給我留下非常深的印象。真沒想到,這就是我與未來校長卓琳阿姨的第一次碰面。在此之後,卓琳阿姨很快就成了我們西南重慶軍政人民小學的首任校長。
卓琳阿姨的首任校長真是不好當。其時重慶剛剛解放,百廢待興,到處是潰逃之軍炸燬的殘垣碎瓦,物資缺乏,學校也不例外。除了學生們學習程度參差不齊外,教學設施不全,師資力量缺乏,學生的安全保護等問題也都一一擺在卓琳校長面前。如同解放軍打仗一樣,卓琳校長憑藉勇氣和學識帶領教職員工和警衛人員攻克了一個又一個難關,在黨政軍大力支持下終於建成了戰後重慶第一個幹部子弟小學。
在當時條件艱苦的情況下卓琳校長是如何開展工作的呢?還是從我的學習故事來說起吧。
剛開始上圖畫課,我的作業紙上簽名便只寫對了“萬伯”兩個字,最後一個“翱”字,因爲當時的繁體字筆畫太多,又不懂什麼意思,我只寫了右邊的“羽”字旁。老師髮捲講評時,念道:“下一個,‘萬伯羽’同學……”引起鬨堂大笑。笑歸笑,其實這就是當時的實際情況,我們這些剛剛從馬背和戰車上抱下來的西南局和“二野”的孩子,由於經常跟隨父母行軍轉移,學習是“三天打魚,兩天曬網”,都沒有受過什麼正規教育,而那時的西南重慶軍政人民小學全校有五個年級,每班只有二十多名學生,學生的基礎都不是很好。哪個孩子從哪個年級開始上,插哪個班,都要逐個考察研究。卓琳校長在仔細瞭解我的情況後,和我父母商量,決定安排我從一年級重新讀起,先打好基礎。正是因爲這個實事求是的決定,使我自此開始系統學習,爲後來能夠從事文化方面的工作打下了良好的基石。
重讀一年級,除在學習上打好了基礎外,更讓我結識了一個好朋友——鄧樸方,他是鄧家的大兒子。那個年紀的我搗亂、貪玩是常有的,現在想來,給卓琳校長實在添了不少麻煩。多少年後我們在胡喬木同志家中聚會時,鄧樸方在輪椅上向我笑道:“是啊!老同學了,那時我們打架總是一撥的!”
還記得當時的一個晚上,我和樸方都睡不着,就交流起“抓蛐蛐”、“掏麻雀窩”的經驗。半夜查鋪的生活老師突然打着手電來了,當時我們正坐在走廊地板上,樸方耳靈眼尖,說了一聲:“老師來了!”朝着小牀就跑。我在後面,發現了一個竹笠帽子,忙順手一蓋就藏在牆角中的竹笠下。當然我們兒童的這些小鬼把戲難逃老師犀利的眼睛和明晃晃的手電筒。第二天面對卓琳校長的時候,我們都低着頭不敢看她。卓琳校長對我和樸方都給了嚴肅而又耐心的“批評教育”,犯了同樣的錯誤,樸方受到的批評卻比我嚴厲得多。
實際上當時學校裏的同學們都知道,卓琳校長對自己兒女的管教相當嚴格。除了不到一週歲的毛毛被送進託兒所外,比我高兩年級的鄧琳、不滿5歲在一年級旁聽的鄧楠、還有和我同年級的樸方,都在卓琳校長的嚴格管理範圍之內。她常說:“一定要敢於拿自己的孩子‘開刀’,才能管住其他孩子!”卓校長治校嚴格,讓我們學習解放軍嚴明的紀律,對自己的孩子就從不搞特殊。
我幼時頑皮,“惹事”不斷,剛逃過一“小難”,不久又帶頭犯了個“大錯誤”。
有一天兩個炊事員叔叔頭頂兩大盆黃澄澄的廣柑(四川的橙子,當時都這麼叫)正從校園裏過。我這個“孩子頭”嘴饞眼尖發現了這個情況,忙放下了手中滾動的鐵環圈,一揮手:“大廣柑來了!”霎時十幾個高高矮矮的同學跟了上來。大家圍着兩位炊事員叔叔大喊:“我們要吃廣柑!”這時我帶頭抱住炊事員的腿,不讓他動:“先給我發一個吧!”立刻有後來者仿效,頓時上下亂抓,孩子越圍越多,竟把兩大盆廣柑晃翻下來,只見廣柑滿地亂滾。孩子們紛紛彎身去撿柑子,我搶了一個使勁就咬起來。這時卓校長聞訊,立即帶領老師和員工包圍了闖禍的學生,並大聲命令:把廣柑全部撿起來送回大盆裏!我咬了幾口的柑子,也被體育老師強行奪下,成了“罪證”交到校長辦公室。經同學“檢舉揭發”我成了“首犯”。我被帶到卓校長辦公室,接受她和班主任的嚴厲批評。“你知道什麼叫遊擊習氣嗎?都快上三年級了,怎麼能帶頭破壞紀律!不尊重炊事員叔叔呢!”我低頭無語不敢正視校長,知道犯了大錯。很快我的父母也被通知來到學校,當然又是一通大大的教訓,我痛哭流涕地在全校做了深刻檢查。最後念及我年幼無知又有深刻檢討,卓林校長終於免去了對我的處分。這段教訓使我銘記終身,再也沒有過如此“明火執仗”的“搶劫”行爲了。
在我幼小的心靈裏牢記着卓琳校長嚴厲的批評教育,更忘不了她慈母般呵護學生的點點滴滴。
記得那時,每個星期六許多學生都會被父母接回家休息一天。但因爲重慶剛剛解放,蔣介石留下不少潛伏的匪特,不時破壞交通,還殺害我幹部戰士。同時由於戰爭剛剛結束,父輩們都忙於山城的重建和社會秩序的恢復,因此家長們常常忙得不能按時到校接我們回家。面對學校裏總能剩下的二三十個大大小小“無家可歸”、可憐兮兮的孩子們,卓校長看在眼裏,急在心頭。她總是哄哄這個,又擦擦那個的眼淚鼻涕,慈愛地說:“同學們,你們現在都是大孩子了,不要哭!你們的父母忙着工作,建設我們的新重慶呀!老師和我就是你們的父母啊!”
有一次當我們這些被忙碌的家長遺忘的小學生又聚在卓琳校長身邊苦等父母來接時,卓琳校長高興地對我們說:“快去換換衣服,洗洗臉,跟我去看電影好不好?”那時看電影對我們來說可是件大事——牆上活動的人、動物、飛快的火車,冒煙的輪船,天上轟鳴的飛機……這一切都太有趣啦!簡直是童話再現了。一想到這兒,剛剛還愁眉不展的學生們馬上歡呼雀躍起來。
我們排成隊手拉手,穿過馬路,在隊伍中指揮的卓琳校長此時猶如一隻威嚴的老鷹呵護着她的孩子們,很快我們這一行隊伍就走進了上清寺對面的西南局會議室。後來我才清楚會議室裏面有那麼多“大人物”呢!鄧小平政委、劉伯承司令員、賀龍副司令員、王維舟司令員及重慶市第一任市長陳錫聯將軍、第一任市委書記張霖之等首長都在那裏等我們。當時我們並不知道這些坐在大皮沙發裏的“大人物”都擔負着多麼大的責任,也不知道他們在新中國歷史上立下了怎樣的赫赫戰功。我們按校長的指令在他們前面的地毯上席地而坐,卓校長端起茶几上一大盤糖果,走到我們跟前分發起來,霎時我們的雙手紛紛揚起生怕落下了,校長忙說:“不要亂,每人都有!”還悄聲叮囑:“哪位同學去廁所要先舉手報告,讓老師帶你們去,千萬別亂跑丟了!”
那一天,放映的電影好像是大作家高爾基自傳體三部曲之一的《童年》,當時我對於電影內容似懂非懂,只覺得牆上的外國小孩生活實在太困苦。儘管如此,我們還是因爲看上了電影而把父母遲遲不來接我們的煩惱忘得乾乾淨淨了。
卓琳校長處處以身作則,從不以西南局第一書記和軍委第一政委鄧小平夫人的名義搞任何特殊。如果說她那次帶我們看電影是利用了自己的特殊身份,那也只能說明她對我們這些學生是多麼的關愛。
大概是1951年的夏天,火爐重慶真是“赤日炎炎似火燒”。爲了給孩子們在體育課上遮擋烈日,在卓琳校長親自策劃指揮下,工人和解放軍叔叔就在樓下操場上用竹竿、竹蓆爲我們搭了簡易的涼棚,這一下就把太陽的威風擋住了許多,學生們都可以在其下面上體育課和做遊戲了。
除了日常的學校管理外,師資不夠時,卓校長還兼課,她教高年級的語文、數學和音樂。我讀到三年級時,有一次,我們的音樂老師病了,她就頂班代課教我們,她那時不講流行的四川話,而是講帶一點雲南口音的普通話。我總忘不了她第一次給我們上課時的微笑和不厭其煩的耐心指教。在我兩鬢霜染再訪母校時,回憶起半個世紀前能在卓琳校長的學校上課,能親耳聆聽她的教誨實在是無限榮幸的一段歷史啊!
卓琳校長出生在知書達理又具有革命思想的殷實家庭,畢業於北京大學物理系,後投身革命,奔向了革命聖地延安。卓琳校長的父親浦鍾傑(字在延),在清末民初是大名鼎鼎的洋務運動實業家,辛勤致業創建了享譽九州的雲南宣威火腿,浦老人家亦是一位智勇雙全的愛國反封建人士,他是蔡鍔將軍麾下得力干將,也是偉大的革命先驅孫中山親自任命的少將軍需局局長。今年四月在央視八套首播的29集電視劇《商賈將軍》,就是以鄧小平伯伯岳父大人浦老先生爲原型而塑造的劇中人物。
校慶當天,我終於又站在了我們曾居住過的小樓“第一寢室”前,時光流轉,曾經的“第一寢室”如今已是面目滄桑。回想當年歲月,我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感情,忙給卓琳校長的女兒鄧毛毛打手機,問候我的第一位校長和老師。60年來卓琳校長伴隨鄧小平伯伯度過了金戈鐵馬的戰鬥旅途和“三上三下”的殘酷政治生涯,都能坦然面對,而1997年小平伯伯的去世,則使老校長的身心彷彿突然疲憊了。年近90歲的老人,如今手拄柺杖,行動已不方便,無法到校參加她曾經澆注心血的學校的校慶活動,這真是學生們的一大遺憾。因此由我代表大家問候了卓琳校長,這使我這個當年的頑童感到十分榮幸。
當校慶在金鼓齊鳴和彩花滿天中隆重開始時,卓校長的“桃李滿天下”有了見證。學校專門設置的展覽中,照片上有許多當年她的學生,當今的將軍、部長、總編輯、教授、科學家……還有一張非常難得的50年代初卓琳校長和老師們的合影。她低調謙遜地站在最後一排,但我們還是一下子就從她那慈祥親切的笑容上找到了她。
我的卓琳校長給了我什麼?我想是人生的基礎,一個如何永不忘記祖國和人民的基礎。在我的小學歲月裏,我所學到的除了知識更有做人的道理。半個世紀以後,經歷了下鄉、當兵和“十年動亂”後,當我做了中國體育雜誌社總編、社長,又兼任了中國傳記文學協會會長的時候,我更加理解了知識和人生的重要意義。在2002年“中國第二屆傳記文學作品蘋花杯評選大賽”上,如此碰巧,在莊嚴的人民大會堂,我代表協會和組委會把優秀獎證書和獎金頒發給卓琳校長的胞姐浦代英老人家。她因紀實之作——描繪浦家父輩和她們三姊妹如何走向艱難革命道路的《無悔的歲月》一書而獲獎。看着老人,回憶她書中對卓琳校長的生動描寫,我發出了一句早應大聲說出的心裏話:師長滴水恩,弟子涌泉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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