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6年,19歲的黎秀芳被當時全國唯一的護士學校——南京國立中央高級護士學校錄取。走在校園裏,那潔白的鞋襪、潔白的帽巾、潔白的護士裙……在少女黎秀芳看來,是那樣的神聖。
當時的南京高級護校,校長和教員大都是協和醫學院或本校畢業的高才生,不少人還出過洋留過學,是當時中國醫學界和醫學教育界的高級知識女性。多年後,黎秀芳回憶說,學校的教職員工個個整潔、神聖,活脫脫人間天使。工作精益求精,人人出類拔萃;她們恪守獨身,是時尚的“女權主義者”……在課堂上從她們口中聽到的千百遍叮囑,不知不覺地就成爲了黎秀芳心中不可變更的箴言——
“病人住院治病是民衆的權利,不是乞求。”
“醫護人員爲病人治病是應盡的義務,不是恩賜。”
……
爲病人端水、擦浴、端便盆,大家閨秀黎秀芳自自然然,沒有絲毫的不適應。
每天,她開開心心地學習着各種護理知識;每天,她輕輕推開一間間病房門,發自內心地問候病人:“你們好!”
然而,有一天,一位被汽車撞傷的拉洋車病人,卻以粗魯的咒罵回報了她的問候。
病人是在一天深夜送到醫院來的。大腿骨折的他,需要用牽引架做牽引。擦浴和清理個人衛生落在了黎秀芳頭上。
她拿着一把很小的剪子替病人剪腳趾甲。在剪大拇指內側指甲尖時,不小心扭動了病人的腳趾。原本已經傷痛在身的病人,疼得大叫起來。骯髒、粗魯的話語就出了口。
黎秀芳忍着淚水繼續做着清潔工作。默默做完後,她走出病房,哭了,真正傷心地哭了。痛痛快快地哭完後,她又飄然走到病人身旁:“您還疼嗎?真對不起,都是我不好。”
在南京高級護校的教育中,因爲護理疏忽而造成的病人不舒服,是醫護人員最大的恥辱。
黎秀芳生前曾對她的學生說,這件事她終身難忘。由此,她也得出結論:護理工作之所以聖潔和偉大,就是因爲能使病人在治療疾病中得到勝似親人的照料。
75歲的郭維蘭是黎秀芳擔任護士學校校長後的首屆學生。她仍然記得幾十年前校長給她們上課時要求她們要有愛心的教誨——
“端屎端尿你肯不肯?”“見了傷口流血化膿有什麼反應?”“人快死了害怕不害怕?”這是校長招收學員面試時問得最多的幾句話。
課堂上,校長總是不厭其煩地教育大家:南丁格爾精神的精髓是愛心。她說:如果,連一張笑臉都捨不得給病人的護士,怎麼能給病人心理減輕痛苦……
一如她從前的師長,幾十年間,黎秀芳一生潔白,一腔愛心,飄然在病人中間,飄然在課堂、宿舍和實驗室之間。即使身處逆境中,她也從未放棄過這份以奉獻爲神聖的職業。
動亂年月中,黎秀芳被下放到甘肅會寧劉平村。
這是一個乾旱缺水的窮山村。極差的衛生條件,長期的繁重勞動,使村裏很多婦女都患上了子宮脫垂病,嚴重時甚至潰爛流血。
“老大夫,這病能治好不?羞死人。”村民們並不知何爲“改造對象”,她們以“哧哧”的笑來招呼這些和藹的“老大夫”。
“只要我在這裏一天,我就不會讓你們受罪……”解開姐妹的衣褲,“老大夫”黎秀芳眼含淚花。
從此,白天,她參加勞動,接受改造;夜晚,她跪在土炕上,用藥水爲她們清洗,然後用艾葉薰,用煮過的紗布蘸上鹽水、草藥,敷在她們的子宮上,輕輕地揉託,將脫垂的子宮一點點復位。
有一次,連累帶餓的“老大夫”,揉着揉着,一下昏倒在了一戶人家的土坑上……
當黎秀芳醒來時,發現口袋裏裝滿了炒豆子。她的眼睛溼潤了:鄉親們拿不出什麼好東西表達心意,這一把把豆子,就是鄉親們捧給她的一顆顆淳樸的心。
在黎秀芳聖潔的一生中,像這樣的故事很多很多……
一天夜裏,黎秀芳到住院部查房,走進外科病房,只見監護室值班醫生和護士忙着搶救一位危重病人。病人的病情稍稍穩定,剛想喘口氣,一口痰和淤血卻卡在喉管。
“快,快把痰吸出來。”說時遲那時快,黎秀芳迅速把吸痰軟管插入病人口腔。
但患者口腔太窄,連續試了三次都沒能將口腔裏的痰吸出來。顧不得多想,秀美的黎秀芳俯下身子,口對着口爲病人做起了人工吸引。
“撲哧”一聲,患者的血和污物噴了黎秀芳一身。
爲病人做完手術,黎秀芳卻悄悄地走了……
“我一生崇尚護理先驅南丁格爾,傾心致力於護理教育及管理,躬身耕耘六十載。效仿先賢,專注護理,我亦終身未婚,宗親均居海外,膝下無一兒女,孑然一身,了無牽掛。生老病死,乃自然法則,我已年屆耄耋,去日不多,皆無怨無悔。我爲黨沒做多大貢獻,爲念念不忘黨的關懷和培養,當以護理未來爲己任,不遺餘力,謀求發展,弘揚人道,激勵創新……”
蘭州軍區總醫院保留的這份“黎秀芳志言書”,字字行行,都是黎秀芳天使般聖潔心靈的真誠袒露。
追求·軍中的“南丁格爾”
在英國偉大的歷史上,
有一位提燈女神;
她給優秀、英雄的女性,
樹起高尚的榜樣……
還在上學時,黎秀芳就將這首讚頌南丁格爾的詩歌,工工整整地抄寫在筆記本上。
1997年5月12日,國際紅十字會電賀中國紅十字總會:中國蘭州軍區總醫院黎秀芳榮獲第36屆“弗羅倫斯·南丁格爾獎”。
從考入南京高級護校那一年算起,這位人民解放軍首位“南丁格爾獎”獲得者已在護理崗位奉獻了61個春秋——
1953年,西北軍區總醫院。紅軍指揮員出身的院長正在以軍事指揮員特有的領導藝術,着手改變醫院戰時應急狀態下的不規範醫護規章……長期以來對混亂的醫護秩序和頻頻發生的醫療事故深感不安的黎秀芳和張開秀,開始了對護理工作的“科學性”研究。
爲給病人一個安靜的休息、療養環境,她們提出了護理人員不能在語言上、動作上給病人以惡性刺激的“保護性醫療制度”設想。她們將一塊“走路輕、說話輕、關門輕、操作器械輕”的牌子,掛在了醫院潔白的走廊裏……這塊凝聚着愛、善良和職業責任感的“四輕”牌子,從此掛在了中國大陸的每一所醫院。
爲探究事故多發原因,白天,她們精心照顧傷病人員、耐心徵求他們對護理工作的意見;晚上,手提馬燈挨個病房巡視,隨時記錄當天的護理工作情況……反覆觀察、思考、總結、實驗,她們提出了“三級護理”理論(根據病情把病員分成危重病員、重病員、輕病員三個護理等級),“三查七對”護理制度(即服藥、注射、治療前、中、後各查對一次,對牀號、姓名、藥品、劑量、濃度、時間、用法等), “對抄鉤對”護理操作規程(對:醫囑對病歷牌及執行牌;抄:將醫囑轉抄於執行牌和醫療記錄單上;鉤:抄完每條醫囑,在醫囑本上記以紅藍鉤;對:做完每個醫囑都要覈對一次)。
當署名黎秀芳、張開秀的論文《三級護理》一經發表,迅速在國內外護理界引起轟動。前蘇聯《護士》雜誌全文轉載,國內97所醫院派人來觀摩學習……
這一整套理論、制度、規程,將中國醫院護理從“無序”引向了有序,確保了護理質量的提高,奠定了我國現代科學護理的基礎……
“什麼人可以當護士?”站在護校的講臺上,校長黎秀芳總是用溫和的目光向教員、護士和學生們詢問着。
“‘護士’兩個字來自拉丁文,意思是保護、養育、供給營養和保持生命力。只有具備一定學問和修養的人,才勝任這項工作,才稱得上是‘士’。”
她以從前老師們的嚴厲、嚴謹要求着學生們。從1943年投身護理教育事業,黎秀芳已相繼擔任過蘭州中央醫院附屬高級護士學校教員、西北醫院高級護校校長和中國人民解放軍西北軍區第一陸軍醫院高級護士學校校長、蘭州軍區總醫院附設護士學校校長、蘭州軍區軍醫學校副校長等職。
她不允許從護校的校門裏走出一名衣着凌亂、舉止不雅的學生;她不允許她的教員品行不端、技術粗疏;她爲學生新開設了《家政學》《營養學》《倫理學》《社會學》課程……
在招收新生的考場,她以極其精細的眼光打量着考生:“太矮了,翻不動病員的身子;太高大了,深夜查房病人容易受驚嚇;聽力不行,要讓病人多費口舌;視力不好,不能嚴格掌握配藥劑量……”
她對身旁的教員說:“培養一個護士要像創造一件藝術品一樣精雕細刻……”
聆聽過黎秀芳教誨的蘭州軍區總醫院護理部原主任宋吟蘭回憶說:校長當年像培養淑女一樣教育我們。誰衣服不整了,她要給你當場指出來。誰說話聲音大了,她也要及時給你糾正過來……
黎秀芳累倒了,住進了醫院。病房門打開,走進來一位實習護士。
出於職業習慣,她一眼就看出來護士未按規範操作。打開牀單、被套,黎秀芳做了一遍示範動作:
“請你重新做一遍。”
當小姑娘重新按規範操作一遍後,黎秀芳笑了:
“把牀鋪得皺皺巴巴,病人睡着能舒服嗎?護士工作的對象,不是冷冰冰的石頭、木頭和紙片,而是有熱血和感情的人。護士必須具有一顆同情心和一雙願意工作的手……”
此時,黎秀芳自己那雙“願意工作的手”,已佈滿皺紋。63歲,她再度出任全軍護理專業組組長。一項對全軍護理人員數量、質量的調查發現:未經護校系統培訓的護士高達68%,中專畢業的護士僅佔32%。
“軍隊護士學歷結構和基本素質必須改變。”在黎秀芳的積極呼籲和建議下,我軍首次建立了護士高級職稱評定製度,並在第二軍醫大學設立了護理系,開辦了護理大專班……
爲了護理事業,軍中的南丁格爾黎秀芳一生無怨無悔。
臨終前,她鄭重留言:將平生積攢的80萬元存款,捐獻給蘭州軍區總醫院,設立“爲兵服務獎勵基金”。
此前,她與好友張開秀捐資設立的“雙秀獎”,已在蘭州軍區範圍內獎勵了75名優秀護理人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