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華網蘭州9月28日電(人民日報記者郭嘉新華社記者曹智、李清華)如同一支燃燒的蠟燭,爲護理事業勞累一生的黎秀芳走到了生命即將燃盡的時刻——遠在美國的二弟黎模斌趕到蘭州軍區總醫院時,病牀上的她已神志不清了。
1917年3月3日,南京秦淮河畔,隨着一聲清亮的哭聲,原籍湖南的小學教員黎離塵的大女兒黎模韞(後改名秀芳)出世了。
可憐的小模韞,剛剛5歲,弟弟、生母、繼母就相繼離世。家庭變故中,小小年紀的她便承擔起照看弟弟妹妹的重任,直到11歲,才踏入學校門。
由於天資聰穎,特別是父親對女兒不時進行的啓蒙教育,讓小模韞受益良多。她一入學就上了二年級,三年級上了一個學期後又直接跳入五年級,五年級上完,直接升入了女子中學。
一眨眼,黎模韞女子中學也快畢業了。
一個月明星稀的夜晚,19歲的黎模韞看父親情緒少有的好,大着膽說出了蘊藏心中已久的想法:
“阿爹,我想報考南京高級護校。”
“你怎麼會有這樣的想法?”父親一臉困惑。
此時,黎家家境已大爲改觀,父親黎離塵已在南京國民黨政府任職。在家人眼中,學護理太髒、太累、太辛苦,說出去也不好聽。
“阿爹,選擇護理專業,不是我一時的衝動……我要讓像母親和弟弟一樣的病人,不再痛苦地死去……”
聽着女兒已經深思熟慮的話語,黎離塵才知道,幼年的不幸對女兒的人生產生了多大影響。無奈嘆息一聲後,父親同意了女兒的選擇。
考上心儀已久的學校後,從小就知道“提燈女神”——南丁格爾事蹟的黎模韞做了一件具有象徵意義的事:改名黎秀芳。她決心要做一名美麗得像花一樣的白衣天使,給人世間帶來秀美的芳香。
1940年1月,黎秀芳從南京國立中央高級護士學校畢業。學習成績突出的她,被留校任教。然而,此時的她,心中卻早已萌生了又一個大膽的選擇:到大西北去!
還在兩年前,無意中聽了共產黨人吳玉章的一次演講後,她就和同學在去西北建設大後方的志向書上籤下了名字。
兩年間,同學們一封封發自西北的來信,更是像磁石一樣吸引着黎秀芳年輕的心。
她把自己的想法告訴了校長,希望校長同意她去西北工作。
校長沒有同意。
黎秀芳便與有着同樣想法的同學張開秀、歐蓮卿一起商量,決定明裏不行,就暗裏採取行動。經過精心籌劃,她們分頭以請假、休假之名,帶上被褥和少量衣物,輾轉來到重慶,準備從那裏取道去往蘭州。
身在重慶、已是國民黨中將的黎離塵得知女兒的這個大膽想法後,堅決不同意,並很快爲女兒聯繫好了工作。倔強的黎秀芳沒有聽從父親的安排。經過軟磨硬纏,她搭上了一架飛往蘭州的軍用飛機……
在黎秀芳生前居室的牆上,掛着一張她初來蘭州時的照片。照片中的人物,明眸皓齒,身着藍底白花的斜襟布衫,一派江南女子風采。
而此時的蘭州,居民不足6萬人。大街上,厚厚的黃土,一腳踩下去能冒起一團黃煙。黎秀芳住的土坯房,房頂漏雨,牆皮脫落。報紙糊的頂棚上,大白天都能聽到老鼠的打鬧聲。磣牙的黑麪饃是她們的主食,放到嘴裏一嚼,“咯吱”作響……
然而,從走下飛機,踏上蘭州這片土地的那一刻起,黎秀芳就再也沒有離開過蘭州。
不是她沒有機會離開蘭州,也不是她沒有比蘭州條件更好的地方去。
到達蘭州不久,黎秀芳很快就被任命爲蘭州中央醫院護理部副主任。兩年後,她又兼任了蘭州中央醫院附屬高級護士學校教員。
1948年的中國,時局動盪。父親黎離塵接連給仍在蘭州的黎秀芳發來幾封家信,催促她趕快回家,好與家人一起飛到臺灣去。左等右盼,不見音信,慈愛的父親直接飛到了蘭州。
黎秀芳不想再傷父親的心。她請求父親給她3天時間考慮。
看着女兒那張執著的臉,父親同意了。
3天的時間,黎秀芳想了很多很多。她想起了19歲那年的選擇,想起了國民黨當局的腐朽無能,想起了剛剛走入正軌的護校,也想起了黃土地上老百姓的病痛和苦難……
3天后,女兒背對着父親哽咽地說出了她這一生中最重要的抉擇——“阿爹,我是護士,這裏的病人需要我呀!”
黎秀芳怎麼也沒有想到,與父親在蘭州的這一別,竟成了永訣。
1992年,當黎秀芳來到臺灣,父親已經離世23年。家人告訴她,父親去世時,對家人講的最後一句話是:“要找到韞兒,接她回家。”
“阿爹,我來了……”在父親墓前,黎秀芳長跪不起。
這是一個違拗的女兒對父親傾訴的思念和內疚,可父親卻永遠聽不見了……
2005年春天,黎秀芳病重住院,從美國前來探視她的二弟和四妹,想把病榻之上的姐姐接到美國治療。在大陸孑然一身的黎秀芳動情地對親人說:“我在蘭州工作生活了一輩子,去世後也要留在蘭州……”
黎秀芳囑咐二弟,在她辭世後,將骨灰用瓶子裝上一些,埋到父親身邊。作爲女兒,她要好好陪一陪父親。
其餘的骨灰,黎秀芳要求組織幫她埋在黃河岸邊……從1941年來到蘭州,黎秀芳就將自己的命運與黃河岸邊的這座城市緊緊地聯結在一起。
66年,不曾分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