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三日下午,陝西鎮坪縣城關鎮文彩村村民周正龍,在文彩村神洲灣拍攝到野生華南虎的珍貴照片。在拍攝地點附近,還發現了華南虎的洞穴及爪痕。經陝西省林業廳組織有關專家對照片進行詳細確認後最終認爲,照片中的老虎的確是華南虎。這是四十三年來,陝西省秦巴山區發現華南虎的首次記錄。
消失21年的華南虎再次現身意味着什麼?對“發現者”周正龍來說,是一夜成爲百萬富翁的致富夢想——這同樣適用他的鄉親;對鎮坪縣來說,是最好的名片,“聞華南虎嘯”已經上了巨幅廣告牌;對陝西省來說,是生態保護成就的最重要體現;而對國家來說,標誌着這種僅產於中國的動物還未滅絕……
這個農民現在很有些懊惱。面對一撥撥找上門來的記者,他像祥林嫂一樣重複着,“當初叫我去拍老虎,他們說了拍到就獎我100萬,現在只給2萬,還被人說造假!我周正龍造孽喲!”
關於周正龍和那隻“照片猛獸”的故事,“地球人都知道”——大半個月前,面對一隻華南虎,他沒舉起隨身多年的獵槍,而是端起了兩部相機。周正龍本以爲這些照片能爲他換取無數榮譽與實惠,可沒想拍虎英雄沒當幾天,便被質疑其造了只紙老虎。
如今,這位52歲的農民,被記者問急了便大手一揮,頭往門外一甩,“我不是周正龍,照片也不是我拍的,行了吧?!”
一個農民的致富夢
如同暢銷小說《中國虎》的情節,周正龍的“拍虎記”一開始就充滿傳奇色彩。2007年10月3日14:38,陝西省鎮坪縣文彩村村民周正龍,揹着相機在深山裏轉了近40天后,終於在一片叫神州灣的深山裏,拍到了一隻老虎。更幸運的是,“那隻老虎剛吃飽”,得以讓他趴在二三十米開外,足足拍了25分鐘,其間還不小心打了兩次閃光燈。
7天后,71張照片與底片被送往陝西省林業廳。專家鑑定兩天後稱:那正是在人類視線中消失了21年的野生華南虎。1986年11月6日後,人們再未見過野生華南虎的影子,這種獨產於中國的虎,已被列爲世界十大瀕危動物之首。
二十餘年,人類尋虎的努力從未間斷。2001年,拯救中國虎國際慈善聯合會邀請國內外一批專家,赴湖南、江西、福建三地考察;2006年10月,廣東華南瀕危動物研究所在粵北山地開展預計10年的野外探訪,至今無果。如果一種野生物種在50年內未見活體,將被宣佈爲滅絕——就在人們幾乎絕望時,一個農民傳造了奇蹟!
10月12日,陝西省林業廳召開新聞發佈會,公佈這一重大喜訊及照片。鎮坪這座人口僅5.7萬的偏遠小縣,突然間多了近百張陌生面孔。這些揹着大包,說普通話的年輕人,把全縣六七家賓館擠滿了。老闆們大約第一次遇到這麼火爆的生意,急匆匆地出門補購洗漱用品。
記者們把周正龍的生活完全打亂了。已經習慣每天早起種菜、賣菜的他,一早起來就開始接待記者,直到掌燈。周妻羅大翠也下不成地了,她把家裏的十來張小板凳都擺到客廳,一有記者來,便招呼就坐上茶。丈夫接受記者採訪時,她會小聲嘀咕,“什麼時候才能完?”
“拍虎英雄”並不反感記者。接受採訪的第一天,周正龍還鄭重其事地把省林業廳頒發的獎狀擺在客廳正中央,自己坐在下面,供記者拍照。不過,那天的採訪是要收費的。
“50塊錢你也好意思說出口?省電視臺邀請我做節目,那是1000塊!”周正龍對某記者最初的報價很不滿,經過1小時激烈的砍價,雙方最終以400塊錢成交。
此事被曝光後,讓當地官員感到尷尬。縣委宣傳部幹事幾次電話周正龍,讓他“眼光放長一些,不要損害鎮坪人的形象”。沒想對方口頭答應,回頭還是向記者要錢。而在副縣長楊高親自打了電話後,周正龍才改爲“採訪免費,看照片要錢”。即“看照片一個價,想翻拍另一個價,拿走所有照片和底片,那又是一個價。只要你出得起”。
“我們帶照片去西安的火車上,就有人打電話說想買照片,價錢都出在100萬以上。”周的兒子周鬆神祕地告訴南方週末記者,“我們正在尋找合適的買家。”這名18歲少年的談判能力不減父親,比如本報記者提出請他當嚮導上山,“100塊?不如在家睡覺……”
動物保護處處長王萬雲說,就在新聞發佈會的前一天,周正龍突然不同意公佈照片了,除非省裏獎勵他100萬。省、縣官員輪番給周做思想工作,直到凌晨才談妥。周正龍向媒體提供兩張照片,省林業廳獎勵他2萬元,但必須在新聞發佈會後刪除所有照片的電子版。
眼下,周正龍顯然還沒有找到“合適的買家”。他問一名來自上海的記者,“你們那兒有沒有人願意出100萬,買我的照片?”
“9只老虎”滿山跑?
100萬不但誘惑着周正龍,還包括其他當地人——比如向陽村村民彭國海。2006年12月份,他受僱於省林業廳華南虎調查隊當嚮導時,這個靠種植香菇、每年賣個四五千塊錢爲業的農民也曾聽專家說起,“買部相機拍到老虎,那就值錢了”。
今年1月,彭國海花60塊錢在縣裏買了部膠片相機——調查隊員提醒他,膠片相機拍攝到的才受承認。得知周正龍拍虎發財後,彭每次進山都揣上相機,“我錯過了好多機會”。10月4日,他在一片叫狗皮灣的山林發現了約25平方米的平地,草杆被碾壓平展,還散落着動物毛髮與一大一小的腳印。彭國海興奮地向縣動物保護站報告:此地爲老虎交配過的地方。他從調查隊員處得知,老虎是寡慾的獨居動物,雄雌虎只有在發情季節纔會相聚。“2005—2006年,我們接到類似的報告特別多。”縣動保站站長李評對記者稱。在村民們的描述中,這些老虎的頑皮勁簡直是法國電影《虎兄虎弟》的翻版——
它會在猛追山羊時來個急剎車,轉撲向尖叫的村民,看着後者狼狽地爬上樹;它曾把一隻家貓追進一村民家中,逼得那隻可憐的本家兄弟縮進櫃子,才扭頭出門。它還受過傷,去年冬天,有村民在雪地上發現它那又大又圓的腳掌印與四個趾頭印,每步都浸了一兩滴鮮血。它還特別喜歡“粘”周正龍,曾多達二十餘次與周撞個正着,最近的距離僅兩三米遠。
這些報告讓省林業廳興奮。2007年,他們撥款二十餘萬元,成立一支由30人組成的野生華南虎調查隊。調查隊隊員、陝西省動物研究所研究員許濤清告訴記者,起初不太相信這些“過於神奇的事情”,但一一訪問目擊村民後,“不信都難”。這些目擊者很快地挑出華南虎的照片,稱和他們看到的“大貓”一模一樣。此外,他們都看到,“大貓”轉身離開時,腳步從容而優雅,“姿勢美得讓我忘了害怕。”一個村民說。“作爲百獸之王,華南虎絕不會倉皇逃竄。”此次照片的鑑定者之一、陝西師範大學教授王廷正說。而從理論上說,鎮坪有容虎之地。這座偏居陝西最南端的小縣城,天然林面積達191萬畝,地理位置的閉塞與路況的糟糕,“木頭就是砍下來也運不出去”。此外,鎮坪有丘陵、森林,也有灌叢和草地,適合生存多樣動物,足以滿足華南虎的大胃口。一隻老虎至少需要70平方公里的森林,還必須生存有200只梅花鹿、300只羚羊和150只野豬。
森林中的豐富物種,如今對村民的日常生活已失去意義。兩年前,全縣領執照的獵人有七八十個,而“雜牌軍”至少六七百。獵人們曾用裝火藥的土槍與套子,對付林子裏的黑熊與野豬,每年收入1萬以上。2005年開始,全縣禁止打獵,今年4月因發現華南虎蹤跡,正式全面禁獵。
賦閒的獵人只好重返農田,地上的收入僅爲從前的一半。包括曾狩獵30年的周正龍。所以,村民們一直渴望新的盼頭。對老虎的希望是有根據的——中國的長白山天池怪獸、英國的尼斯湖怪獸都給當地帶來了無數的旅遊者。不管是否相信周正龍的照片,村民們都相信鎮坪確有野生華南虎。他們熱情地向記者一遍遍講述自己或聽說的遇虎故事,一個村民還拿出了祖傳的虎牙。
周正龍拍到老虎後,曾估計鎮坪“起碼有9只老虎”。省裏的專家也認爲,照片上的老虎屬於一個小種羣,有人還將數量精確到8只。如果確實有這麼多虎,至少需要700平方公里的森林養活它們。
10月20日,文彩村幾個村民發現有記者私自上山,立刻報告給縣森林公安分局。他們告訴本報記者,不希望老虎被生人嚇跑到其他山頭,“跑了,我們還怎麼能吸引遊客來呢?”
一年前,發展旅遊業的計劃在鎮坪縣已初步成型。在進入鎮坪縣界時,你可以看到一塊約10米高的巨型廣告牌,“遊自然國心,聞華南虎嘯,品鎮坪臘肉”。
“2006年打出的廣告語只有第一句和第三句。”縣林業局局長覃大鵬稱。鎮坪正處中國這隻“雄雞”的“雞心”;此外,鎮坪臘肉聞名省內。
鎮坪屬於典型“九山半水半分田”的林業縣,9年前,“棒棒經濟”是當地的支柱產業。1998年全面退耕還林的政策頒佈,伐林場也隨之變爲護林場,縣政府財政收入不可避免地下滑。“原始森林與純淨的空氣和山清水秀的風景,是我們當地最好的資源。我們現在只能在後者上開發經濟價值。”覃說。
2007年7月6日,省林業廳野生虎調隊在此進行了爲期兩個月的考察後,結集成一份調查報告。經省7位專家論證,確認“鎮坪有華南虎存在”。幾日後,該縣立即在原來兩句廣告語之間加上“聞華南虎嘯”。
“這將是我們鎮坪最閃亮的名片。”覃大鵬興奮地說。將來若能成立野生華南虎自然保護區,就可以在淺山區建立旅遊景點。省林業廳確認周正龍拍到的確爲華南虎後,覃大鵬發現這個夢想距現實陡然向前邁了一大步。10月14日,鎮坪縣林業局的門口就掛上了一塊嶄新的牌子:鎮坪縣野生華南虎保護辦公室。
“至此,我們建立華南虎自然保護區的行動正式啓動了。”覃大鵬說。這段時間,他與分管林業的副縣長楊高一刻也沒有閒過,佈置各進山口加強巡山與把關,陪同省林業廳官員勘察發現華南虎的核心區,圈定保護區的範圍,爲赴京彙報做準備。縣裏打算一步到位,直接申報國家級野生華南虎自然保護區。“一切都在順利行進。”覃拒絕迴應照片的真僞問題,“我們現在全力以赴申請保護區,不會爲那些無聊的爭論分心。”覃大鵬還琢磨着,在自然保護區建立後,利用遠紅外線攝像器材,拍下華南虎的蹤跡,錄下虎嘯聲,爲遊人播放。
縣經濟貿易局局長謝坤元這段時間的手機也響個不停。他是周正龍的妻弟、拍虎的兩臺相機的主人——這些身份讓他同陷輿論漩渦。謝並不避諱自己是姐夫的“軍師”,他也不認爲周正龍收取記者採訪費“有辱鎮坪形象”。 “大家一直覺得農民就該一副老實憨厚的模樣,爲什麼農民就不能融入市場經濟,正確認識自身的價值,把它發揮到最大?”他說。
在周正龍赴西安出席記者招待會前,謝坤元曾告訴姐夫,在保證政府和科研機構使用的基礎上,儘量開發底片的商業價值。
這位官員認爲:周正龍這幾天收取的“採訪費”與“看照片費”屬於誤工費,但底片的商業價值遠不止於此。當某記者問底片是否考慮賣給海外機構,謝坤元不假思索地說,“爲什麼不?我們已經對國家盡了義務。只要他出得起高價。”
眼下,周正龍的局長妻弟打算進一步開發老虎身上的價值。借華南虎的名氣,“重塑縣企業文化,發展企業經濟”。縣經貿局經手辦起的500萬規模以上的企業有7家,今年年總產值剛躍過8000萬元,產品有藥品、食品、水泥和煤,但主要供應給鎮坪與周邊縣城。謝一直想看着自己經辦的企業走出鎮坪,打出片更寬闊的天地,如今機會已臨近身邊。
10月18日,謝坤元邊收拾桌上的文件,邊告訴記者,“你們真幸運,趕上最後一批來採訪我。明天,我就去安康市工商局註冊鎮坪華南虎商標。”
三顆人頭賭一隻老虎
當鎮坪縣與老虎相關的計劃都在按部就班進行時,網絡上的口水仗愈演愈烈。中科院植物研究所首席研究員傅德志的“勸周自首公開信”與“以腦袋擔保”的賭注,爲本已熊熊的大火再澆一瓢油——此前,已經有無數人認爲這是隻紙老虎,其中包括幾個不願署名的專家。“看誰的腦殼掛得久?”此前也以腦袋下注的周正龍發火了。面對坐在客廳的一羣記者,周把頭一擰,只顧抽菸,半晌不語。
第一個賭“腦殼”的王萬雲也十分憤怒。10月23日,這位省林業廳動物保護處處長接到本報記者的電話時正在開會,他壓低着聲音回答問題。當記者提及傅德志的質疑時,這位性直的陝北漢子匆匆走出會議廳,激動地大聲說,“我們對此事全過程負責!請那些所謂的專家拿出點職業道德來,別說不負責任的話!”
10月15日,王萬雲在西安接受本報記者面訪時,正在加班擬訂送達省政府的報告。這位2000年就職的處長坦言,在過去7年裏,他親歷了全省31個自然保護區的建立,朱䴉奇蹟般地成功繁衍,都沒有這次重新發現野生華南虎興奮。這不但意味着這一處於食物鏈最頂端的珍惜物種沒有滅絕,更意味着省內保護生態環境的努力已然成效。
10月10日,周正龍將照片送至陝西省林業廳,照片鑑定者之一、省林業廳副廳長孫承騫拿着放大鏡對着底片再三細看後,這位攝影發燒友轉過身,興奮地一把抱住了他。
今年7月,野生華南虎調查隊提交《調查報告》時,已擬定要“探索華南虎分佈區的發展模式,引進企業科研單位及民間組織,形成一個集保護科研地方經濟發展爲一體的經濟綜合體,實現經營性保護區”。
王萬雲告訴記者,要申報野生華南虎自然保護區,僅憑腳印、虎毛、糞便這些間接證據是不行的,照片纔是最有力的證據。
關於網絡上的質疑,王萬雲稱:省廳不會重新組織專家進行二次鑑定,“我們的專家不是吃白飯的”。他還斥責都是中國人“窩裏反”,國外專家並沒有人質疑這隻中國虎的真假。
而那些理智的網友和科學家,則表達對下了三顆人頭世紀豪賭的失望:“本來是科學之爭,最後爲何變成了意氣之爭?何況,還有一位官員和一位科學家參與。”某世界組織曾告訴記者,“照片是假的,沒必要解釋太多,事情真相已經大白。”
暢銷小說《中國虎》的作者李克威則說,貓科動物是半色盲,它們的視覺世界只有黑白和紫灰幾種顏色。它們看不懂人類世界的芸芸衆生相,只求人類能遠離它。
10月23日,周正龍抵達北京,受到明星般的待遇,各家媒體欲將他包圍,遭拒。國家林業局通知各家媒體,結果出來前不會接受任何採訪,結果將通過新華社或新聞發佈會發佈。
這隻幽靈般的中國虎,至今還繼續深陷人類的喧囂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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