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江故道老江河段,一輛滿載着15人的中巴車從小渡輪上滑向江心。車內有兩人以各自的手肘敲碎車窗玻璃,一個在外接,一個在內送,將困在車中的人紛紛救出。當兩人最後遊向渡輪時,聽說車內還有一名小孩,便再次從船頭遊向中巴,這一次兩人卻再也沒有游回來,雙雙沉入江底。 發生在湖北省監利縣三洲鎮東北村老江河渡口的這起感人故事,在引起各界震動的同時,兩位英雄的家屬卻遭遇了不小的尷尬:搶救自己的親人算不算見義勇爲成爲他們心中的疑問。 捨身救親引發是否是屬見義勇爲爭論 □《民主與法制時報》特約撰稿歐碧蘭 2008年2月16日,從付冠振家後門往北走500步,添了一座新墳,他的兒子付紹移被安葬在那裏。付紹移死於2月11日,新婚後的第15天。 傍晚6時許,付冠振來到付紹移的墳前爲兒子燒紙錢,“別讓孩子窮着”。 離付冠振家不到800米的肖治國家,也在爲兒子肖勇辦理後事。 付紹移和肖勇都是在同一天的同一條船上,因爲渡輪上的中巴落水,爲搶救其他被困人員而相繼沉入江底不幸遇難的。他們每個人都救起了5個人,其中最小的僅一歲多。 出事當天,中巴車上共有15個人,除最先逃出車外的周本友和中巴車主陳志壽以及陳志壽的孫子陳強外,其餘9人分屬付紹移和肖勇的親屬。付紹移和肖勇分別救起的4個人和5個人,都是各自的親屬。 中巴車主陳志壽是在得知孫子還在車內的情況後,下水救人遇難的。付紹移和肖勇則是在連續救起5人後再返回車內救人時,雙雙沉入江底遇難的。 “新婚別” 2008年元月26至27日,來自湖南邵東的楊麗和男友付紹移,在湖北監利三洲鎮東北村付紹移的家中,舉行了隆重的婚禮。 付紹移在長沙名都花園保安部工作,楊麗在東塘附近天洋網絡工作。2005年底,兩人經人介紹後先是在網絡上相識,隨後在現實中相戀,兩年多的愛情長跑後,終於緣定終生。 2月16日下午,在接受記者採訪時,楊麗說,出事以前的那些天,她每天都會在晚飯後大約7點左右上牀睡覺。丈夫生怕她不習慣平原區的生活,總是對她格外體貼,每天都會幫她洗臉洗腳,上牀後,爲她拉好被子。 “每次在我入睡前,他都會吻我一下,囑咐我好好睡覺。”楊麗說。 2月10日晚上,楊麗手腳的凍瘡犯了,兩人商量第二天到附近的朱河鎮上去買凍瘡藥。當天晚上,付紹移照例在楊麗的臉上吻一下後,將楊麗送入夢鄉。 2月11日早晨,兩人起牀後,還沒來得及吃早餐,同村陳志壽駕駛的中巴車便來到了付紹移的家門口,付紹移夫妻和在家中做客的姐夫張神虎、姐姐付紹先、外甥張夢妮一道,登上了陳志壽的車。 楊麗做夢也沒有想到,先天晚上丈夫給她的那一個輕吻,竟然是陰陽兩隔的“吻別”。 兩個人的戰鬥 2008年2月16日下午4時許,記者在付冠振的陪同下,來到老江河東北村二隊渡口時。老江河河面上碧波盪漾,不知名的小鳥不時從河面上掠過,好一派田園氣象。 但兩件東西的存在,註定要將付冠振的記憶打上痛苦的烙印。一件是江中心的一支竹竿,那是事發以後,有關部門插在那裏以作標誌的標杆,當時,中巴車正是在那個位置滑入江心的;另一件便是事後被拖上岸的中巴車,現在擺在渡口邊,破碎的玻璃窗和車內七零八落的座凳,讓5天前發生的那一幕時刻重現在付冠振的眼前。 44歲的東北村四組村民周本友,是第一個從中巴中逃出來的當事人。周本友告訴記者,當時,他一個人坐在中巴的最後一排靠右邊的位置上,付紹移和楊麗就坐在他前面一排的位子上,3人當時正在聊天。 “那天早上,王香保的渡輪只上了這輛中巴,車裏坐着15個人,中巴通過倒車的方式上了渡輪,車頭朝着水面的一方。”周本友說。 據周本友回憶,渡輪離開岸邊後,擋板並未收起,由於中巴噸位較大,已經將船壓得有點向河面傾斜。大約在船離開岸邊100米左右時,中巴的車頭開始慢慢向江中滑去。 “我坐在車最後面,只聽見前面有女的喊‘車往河裏去了’,前面的人都往後面跑。”周本友騰地從座位上站起來,用手肘將車後面的玻璃擊碎,成功地從車內跳入江中。逃出中巴車的周本友發現,此時,中巴車已離渡船有30米遠的距離。 在周本友逃離的過程中,中巴車整個車身已全部滑到江裏面去了,只剩下一個車尾翹在江心。 在遊向輪渡的過程中,周本友順手將隨後跳出來的胡芳和肖嫦娥帶往輪渡,兩人同時獲救。 在肖治國的家中,30多歲的肖嫦娥仍沉浸在痛失哥哥的悲痛當中。 肖嫦娥告訴記者,出事當天,他帶着自己的兩個孩子和哥哥肖勇,還有肖勇的兩個孩子一起,坐中巴回河對岸的家中。出事時,她正坐在車子的中間位置,突然聽到有人喊車子往河裏滑去了,還沒來得及作出反應,車子便到了河裏面。 “我當時帶着孩子不停地想往外面爬。”肖嫦娥說,哥哥肖勇便在車內往外面頂人,第一個被頂出去的是自己10歲的孩子覃爽,第二個便是自己。“當時我們都穿着棉襖,頂出來之後便都浮在水面上。”肖嫦娥說,出事當天,氣溫非常低,老江河裏都有冰塊。 在肖嫦娥的印象中,哥哥肖勇頂出來的第三個人是一個不認識的人,第四個是肖勇的大兒子肖遙,第五個是肖勇的小兒子肖灑。肖嫦娥被周本友帶上輪渡後,浮在水面上的其他幾個人也被隨後趕到的羣衆救上了船。 在肖遙的記憶中,父親肖勇的形象已經凝固成爲一個永恆的畫面:“爸爸雙手舉着人,在河裏踩着水,不斷地將人向岸邊推送。” 幾乎在同一時刻,水性不錯的付紹移也在盡一切能力搶救落入水中的親友。 楊麗回憶說,出事後,付紹移首先把她頂到船上。“當時,我看到他的錢包掉到了水裏,一直浮在水面上,他也沒去撿一下。” 付紹先,付紹移的大姐。出事當天,她正和自己的丈夫張神虎和小女兒張夢妮一起,準備坐車回家。出事時,付紹先將腳從車窗口伸到外面,“只感覺到外面有人拉我,裏面有人頂我。”付紹先說,裏面頂她的人肯定是自己的弟弟。 付紹先出來後,她的女兒張夢妮還卡在車窗裏頭,此時,已經出來的付紹移又回過頭來將張夢妮救起。“這個時候,船上的人還在喊,車裏頭還有人。”付紹先說,付紹移和肖勇又遊了過去。 “上船之後,我就看到了我的弟妹,沒有看到我的弟弟。”極度驚嚇之下的楊麗和付紹先等人,被隨後的營救人員一起送往附近的朱河鎮第二人民醫院,直到3天后的2月13日晚上,幾人從醫院回來再見到付紹移時,已是陰陽兩隔。 違規的代價 付紹移和肖勇所在的三洲鎮東北村,地處長江干堤外,屬於泄洪區,往南走不到幾公里便是長江,往北走一公里左右便是長江故道老江河,整個村莊所在地四面環水,猶如一個小島。村民外出到附近的尺八鎮辦事,必須經老江河過渡纔可以到達。 據周本友介紹,多年以前,老江河是長江的一條主幹道,長江改道以後,這裏便被稱爲老江河,並以湖泊的形式成爲監利縣養魚的主產地之一。 楊麗告訴記者,陳志壽的中巴車以前都是在離村口幾公里外的羅洲渡口過渡的,那裏的渡輪是經過海事部門認可的可以過渡小型汽車的渡口,但出事當天,“那司機急着要過河,便決定在老江河渡口過渡”。 楊麗說,中巴車主陳志壽和渡輪船主王香保相熟,在陳志壽的要求下,王香保同意讓中巴車在老江河渡口過渡。“但根據規定,這個渡口只能渡人,不能渡車。”事發6天后的2月17日上午,付紹先的弟弟付紹安在羅洲渡口乘坐渡輪過江辦事時,指着這裏的渡輪底座對記者比劃道,王香保的渡輪只有一半多寬,根本就裝不了車子。 “這輛中巴車是早已報廢的車子,原來是某幼兒園的園車。”付紹移的舅舅胡能清告訴記者,陳志壽以前有一輛中巴車跑東北洲村到尺八鎮的線路,後來出事後車子被處理。此後一段時間,陳志壽沒有跑運輸。買來這輛報廢車後,今年1月起,陳志壽又開始跑東北洲村到尺八鎮的客運。 三洲鎮政府相關負責人證實,陳志壽載客的中巴車是輛“三無”車,沒有任何營運資質。 事發後,荊州市地方海事局航證科有關負責人在接受媒體採訪時表示,王香保擁有的渡輪沒有船舶營運證書、船員適運證及船檢證書,出事渡口也沒有被有關部門批准,王香保屬於非法經營。 2月13日,王香保以涉嫌重大安全事故罪被當地警方拘捕。 車船的違規行爲,在給當事人自己帶來巨大災難(陳志壽當場遇難,王香保在支付鉅額賠償金的同時,還將面對法律的嚴懲)的同時,也給當地村民帶來了毀滅性的打擊。 期待中的 見義勇爲認定 2008年2月18日上午,付紹安帶着簽有父親付冠振名字的一份《報告》,來到監利縣政府,強烈要求政府有關部門對付紹移、肖勇兩人救人犧牲的事實予以確認爲見義勇爲的行爲。 付冠振在《報告》中寫道:“我兒付紹移新婚才15天,是21歲的年輕小夥子,肖勇也是剛剛38歲的壯年,在車剛剛入水的情況下,他們完全有逃生的能力,現在連一歲多的小孩子都安然上岸便是一個明證……他們如果不顧別人的安危只顧自己逃生,就很可能釀成更大的事故,死的人會更多,後果將不堪設想……現在正是因爲他們的挺身而出,才使這起事故沒有向更壞的方向發展,他們的行爲完全是置生死於度外的英雄行爲,是典型的見義勇爲。” 付冠振說,我爲有這樣的兒子而驕傲:“希望政府有關部門能夠從實際出發,確認付紹移、肖勇的行爲是見義勇爲!” 記者瞭解到,在付冠振寫這個報告之前,有關部門雖積極組織善後事宜的處理,但對付紹移和肖勇的榮譽認定問題一直沒有給予正面迴應。記者從監利縣委宣傳部獲知的信息是:“低調處理。” 另據瞭解,2月14日,在三洲鎮政府調解委員會的主持下,肇事船主王香保與付冠振和肖治國分別簽訂了一份《東北村2•11水上交通事故賠償協議書》,王香保分別向兩家支付賠償金各8萬元,在這份協議書中,關於付紹移和肖勇兩人的榮譽認定問題上,作出了這樣的表述:“有關付紹移(肖勇)水中救人的見義勇爲的行爲由受害方向上級有關主管部門請求,由上級審批。” 正是基於這句話,付冠振才寫出了關於要求確認付紹移見義勇爲行爲的報告,遞交給有關部門。 記者在東北村採訪時,曾聽到這樣一個說法,付紹移和肖勇都是在救自己家裏人時出事的,因此有關部門不願意對此進行見義勇爲行爲的認定。付冠振頗爲氣憤地說:“救親屬也是救人啊,在面對生死之際,還分親疏嗎?”付冠振認爲,即使是爲救親屬而死,也是大智大勇,是英雄行爲! 對於付紹移等人因救人而死,當地一名不願意透露姓名的村民說,出事以後,幾乎全村的人都到了河岸上。但因爲當天天氣實在太冷,有的人脫了衣服準備下水都被人攔住了,“如果不是付紹移和肖勇在水下往返送人,根本就救不了這麼多人。” 這位村民說:“他們兩人水性極好,如果不是救人,肯定不會死的,他們是被活活凍死的。” 胡能清說,如果當時有人下水救人,或者當時出事船中多一些男的,又或者受困人員中多幾個自救能力強的人,“他們兩人都不可能死,他們都是到了生命的極限後,才最終走向生命的終點的!”“像這樣的行爲,還不算見義勇爲嗎?”胡能清顫抖着聲音質問道。 截至記者發稿時止,付冠振的報告仍在遞送中。 (責任編輯:廖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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