遲志強(右)和宋曉英(左一)、陳衝(左二)等在一起 圖 受訪者提供 圖袁丹行 遲志強 我要撕掉罪犯的標簽 他們倆興奮地看著我:你不是電影明星嗎?你怎麼也進來了?他們兩個人:一個的罪名是偷看女廁所,判了死刑,緩期兩年執行;另一個因為強行摟抱女青年,判了4年 南方人物周刊記者 蒯樂昊 發自杭州 遲志強把沙灘黃色的本田吉普車停在自家車庫門前。這是杭州某度假村附近的連排別墅。他笑著過來了,見了姑娘,一律叫『妹妹』,見了男同胞,都是『兄弟』。他給妹妹倒咖啡,給兄弟拿香煙,聽說其中一個來給他拍照的妹妹是浙江某影視公司的攝影師,他馬上來了興趣,問最近拍了些什麼戲,戲裡都有誰。 妹妹報了一串名字,他聽得很入神:認識,都認識,李幼斌嘛,我倆同歲,他出道比我晚,我倆好著呢。 他接著打聽李幼斌這部電視劇的片酬(『大概幾百萬吧。』),打聽明年影視公司還有什麼拍攝計劃(『明年我們要拍《東方紅》,在央視播。』),打聽該影視公司老板的姓名和家鄉……『你回去跟你們老總說,就說強哥祝賀他新戲拍攝成功,強哥現在也在杭州,以後看有沒有機會合作。』 他有戲癮,兜兜轉轉,戒不掉。陳佩斯問他,『強子,拍了那麼多戲,不膩啊?我是拍得夠夠的了,你還拍不夠?』他笑,『夠了,夠了。』但是心裡,夜深人靜,老有一個聲音跳出來,『不夠,我不夠!一個人的演藝生命不該就這麼完結。』畢竟,他是在最高點上戛然而止的。 『我老嗎?我看起來是不是很胖?』他坐在你對面,撫著自己略略松弛的兩腮,有點焦慮地諮詢你對他的感受。他的眉眼,依然有英俊的影子,但他畢竟是50歲了。常州有家影視公司找他出演電視劇,大約年後開拍,他演其中一個知青,因為形象跟不上,得找個年輕演員演他的青年期,他演回城後艱苦奮斗那一段。對他的角色來說,他稍微胖了點,他現在常常省略午餐,希望能迅速減掉20斤。 老大姐比我大10歲 遲志強的名片顏色很鮮艷,名片下方印著一排電影膠片,每張膠片上都是他的臉,名片上的頭銜是:『朋友:遲志強』。名片反過來:『長春電影制片廠』。 這是他最在意的兩個標簽:長影廠,朋友。 他生性和善,重情義,熟悉他的都知道,此人心軟,軟得不行。很小的時候,在外面看見要飯的,他跑回家,把鍋上蒸的一屜饅頭都端出去,『給你吃吧。』回家自己挨一頓揍——那是個吃食金貴的年代,自己家兄弟4個都吃不飽。班上的同學家境苦,他把自己的鉛筆雙手捧給人家,『送給你吧。』他媽媽從小給他起了個外號,『中央不是有領導人叫宋任窮嗎,我看你是「送人窮」!』 到現在,『送人窮』脾氣沒改,歌舞團裡的小年輕打麻將,輸了1萬,垂頭喪氣,他把人叫過來,訓一通,『你自己一個月就800工資,你有什麼資格打那麼大的?』訓完了,心軟,『算了算了,這錢強哥給你拿上吧,下次不許賭了。』遲志強拿了1萬5千塊,小青年領受了,諾諾而去。 團裡兩個跳舞的小姑娘一起匯款回家,其中一個的錢寄丟了,急得直哭,他又心軟,『別哭了,丟了多少?強哥給你們補上!兩個人都給!』一人給1000。周圍人知道他這習慣,有難都願意跟他訴。『在一起工作,我總覺得我掙的比別人多,能幫得上的就幫點。有結婚等用錢的,給!家裡有啥難處的,給!好家伙,就最近這4個月下來,給了好幾萬。』 『送人窮』自己每月在外面連唱若乾場演唱會,可得收入10來萬,但是,不夠他手這麼寬地撒。太太也沒少跟他生氣,但是他照舊,誰讓他是『朋友』,是『強哥』呢,他得有個當哥的樣子。 第一次『流氓罪』,說到底,起因也是為朋友。那時,他纔24歲,已經大紅大紫。 《創業》完了我就一發不可收拾,緊接著拍《鎖龍湖》、《暗礁》、《希望》、《最後八個人》、《濟南戰役》、《響鈴公主》、《小字輩》、《彩橋》、《顧此失彼》、《淺影》、《夕照街》,電影院每個月都有我的戲,《大眾電影》上月月有我。《夕照街》拍完了,82年去南京電影制片廠,拍《月到中秋》。當時我跟外界都不接觸,很少外出,因為名氣非常非常大了,走到哪裡,人們都認識你,那時候人淳朴,也沒簽名合影這一說,就是圍著你,跟著你,看你,看猴一樣,指指點點,『看,電影明星,遲志強!』 有一個事件導致了我後來一生的轉變,劉曉慶、張連文(《艷陽天》中蕭長春的扮演者)、趙聯……都是特別好的朋友,來南京演出,我特高興,弄了兩瓶茅臺大家一起聚聚,他們演出結束要走的時候,跟我說,『小遲,找幾臺車,送送。』他們人多,有去機場的,有去車站的。那時候沒私車,我上哪給他們整車去啊?可是我這人又熱情,重朋友,就一口答應了。 我找到當時給我開車的司機,他是省委小車隊的。可是光他一輛車不夠,他說,肯定有人願意送,我介紹你認識一個朋友,南京軍區領導的女兒。就這樣,我認識了比我大10歲的老大姐。 老大姐30多歲,是個營職軍醫,大高個,很帥氣。一說這事,她說哎呀,就想跟劉曉慶見面拍個照片,能見上麼?我說沒問題,馬上帶著她和她妹妹去見,這可把她高興壞了。回來就落實了一輛紅旗轎車,一輛上海轎車,兩輛面包車,浩浩蕩蕩,氣氣派派,把人送走了。 我特別感謝老大姐,要請她吃飯,老大姐也很豪爽,說不用客氣,認識你遲志強,很榮幸!大姐請你!拉著我和司機到她家吃飯,我們3個人,喝了一整瓶洋河大曲。 我是個特別不能喝酒的人,但是逞強,也是為了表達謝意。人家請咱們吃飯,雖然咱們是演員,但人家也是大軍區首長的女兒啊,這就喝多了。老大姐是離過婚的人,家裡就她一個,看我喝得也實在是走不了,就不讓走,非留我住她家。她把我扶到她的房間,我只記得司機朝我擠眉弄眼半天,他先走了。我也沒多想,瞇瞇瞪瞪就睡著了。誰知道沒多久,老大姐鑽我被窩裡了。 那一個星期發生了什麼 許多年過去了,遲志強與老大姐再沒見過面,他一直羞於告訴她,那一次,是他的第一次。他當時開不了口,因為『說起來太丟人了』。關於老大姐,他後來知道的只是,在他以流氓罪判刑以後,老大姐也被軍事法庭審判,同樣判流氓罪,服刑1年。 說句心裡話,我心裡又新鮮又渴望,因為我沒有經歷過這種事,又在醉中,一開始完全不得要領,只覺得怎麼那麼難受,她就捶我,後來還給我熱了杯牛奶,安慰我。 發生了這件事情以後,我跟老大姐就拉近距離了。她們有一伙人經常在一起跳舞,都是軍區、省委、市委的高乾子女。那時候的風氣還不允許跳舞,但他們經常跳,貼面舞,今天他家明天你家,到了就說:『跳舞吧。』音樂一放,窗簾一拉,鄧麗君的《甜蜜蜜》就飄了出來,就跳上了。後來我聽說鄰居的舉報裡把我們說得很難聽,說我們借跳舞群居、一大堆男男女女拉著窗簾,亂搞不正當男女關系、跳光屁股舞等等。但我可以發誓,我們只是跳跳貼面舞,千真萬確。 跳舞的時候,有一個姑娘,姑且叫她小C吧,比我小一點,也是部隊領導的女兒,她一直跟我說,沒想到能跟電影明星一起跳舞。兩支舞跳完,她借貼面在我耳朵邊說:明天上我們家去吧,我家沒人,就我自己。 我到現在都記得我當時聽到後面這句潛臺詞的感受,我的心突突突突在胸腔裡狂跳不止,隨時就要跳出來。在跟老大姐發生過那一次以後,我已經不再是懵懂無知的少年了,我知道這一去大概會發生什麼事,心裡又渴望又害怕,一個晚上都沒有睡好,第二天早早醒了,我坐立不安,盼著約定的中午時間趕緊到來。 背著劇組所有的人,我像特務一樣,來到我們約定的雞鳴寺附近的公交車站,她已經在那裡等著我了。一見面,她把我的手一拽,三拐兩拐就到了她家,一路上兩個人一句話都沒有說,我緊張得連她家是什麼樣的房子都不記得了,她的緊張程度也不亞於我,兩只攥在一起的手,都在發抖。 門一開,一進房,她就把我抱住了,當然,我也抱住了她。我不知道我們後來是怎麼滾到床上去的。我現在回憶起當時,沒有幸福,全是緊張,腦中一片空白,當時有什麼過程完全回憶不起來,感覺非常快,完了以後就像不認識一樣,非常不好意思。我不敢看她了,就要走,就是一個字:走。 『不行,不能走,我給你做飯吃。』她抱著我。 我心裡特別難受,特別別扭,我們之間也只有那一次。我像逃跑一樣走了。我現在開始懂得男人,過去了,後悔了,不敢面對,只能逃跑,我又不能跟她談戀愛,又不知道該跟她說什麼。她哭,不讓我走,她是真喜歡我。最後她放我走了,要我晚上再去跳舞,我答應了。可是到了晚上,我就是不敢跟她跳,不敢瞧她的眼睛,緊張,尷尬,好像怕全世界都知道我們有什麼事一樣。 遲志強跟這些高乾子弟在一起混了一個星期,老大姐和小C,都發生在這一個星期裡。他後來管這一個星期叫『黑色星期』。為了這一星期,他付出了巨大的代價。他隱隱有點譴責自己,但也對這種上層的生活感到羡慕和向往,那是一個新生事物不斷進駐、但周圍環境依然保守的年代:交際舞、鄧麗君、紅旗車……這些不是普通百姓生活中可以夠到的東西,當時的社會意識中,交際舞就是耍流氓,鄧麗君是靡靡之音,但是對一顆青年的心來說,他又分明感受到這種生活方式帶來的那種自由而新潮的愉悅。 你問我,撇開這一個星期不談,其他時間我是個風流的人嗎?我不風流。我挺朴實,比較善良,但我在感情上不太把握得住自己,不是一個很有主見的人,不懂得堅定地拒絕。另外特定年齡段,生理上確實也有一些刺激和需求。我內心有很綿軟的地方,會隨波逐流,我到了某個場合,就會順應這個場合,讓自己置身其中。 這個星期裡頭,還有一次,我們3個男青年一塊兒,開著紅旗轎車,到紫金山,一人帶一個姑娘,都是跳舞時認識的舞伴,牽著手,抱上車,在紅旗轎車裡,一人腿上坐一個。不過是坐了一下大腿——這就是後來報紙渲染成的『聚眾淫亂』。 因為用車,跟這些人在一起『鬼混』了一個星期,可是我有工作,我要拍戲,我很快就回到自己的生活中去了。我們拍戲是半封閉的,比較嚴格,甚至是半軍事化的。那是什麼年代?那時候談戀愛要向單位打報告,組織不同意,就不許談戀愛,不到22歲也不許談戀愛。 這個星期給我帶來了巨大的驚喜,我感覺自己有了一點幸福,又有點恐慌,一個聲音在腦子裡說:『趕快停止,不要往下發展。』得到了,就行了,就像我們現在說的,有點艷遇。所以,這個星期結束以後,我就再也不去了。又過了一個多月,戲拍完了,我離開了南京。 強行摟抱叫猥褻 男女跳舞叫流氓 遲志強剛進長影廠時拍的第一部片子,第一次出外景是在河北涉縣,這是他『涉』足影壇的起點,最後他被捕時,也正在河北出外景,這一次,是完縣。他再三強調:『完蛋』的『完』! 當時正值1983年的全國『嚴打』,電影演員遲志強從來沒想過嚴打會跟他有什麼關系。這一天,拍戲之餘,他正和同事在賓館房間打牌,完縣當地協助他們拍戲的派出所乾警來敲門,平時和藹客氣的乾警,此時完全換了一種態度。 因為跟這個警察平時很熟悉的,我還開玩笑,咋了?誰得罪你了?他也不搭茬,只說,你出來一趟。 我還沒出門,就這麼一探頭:一走廊的公安局警察!齊刷刷的藍制服紅領章一大排!這是乾什麼?我腦子一下子閃現到南京。果然,乾警告訴我,他們接到南京方面的電話:拘捕遲志強。 當天就把我投到完縣看守所:一個小土房子,裡面已經關了兩個人,地上都是草,一個戴著手銬,另一個在地下坐著,到處都是臭烘烘的。我從那麼高檔的賓館,一下子就被投到這裡。他們倆一看見我很興奮:遲志強!你不是遲志強嗎?你怎麼進來啦?!你都可以想到我當時多丟人。我再一問,這兩個人:一個偷看女廁所,判了死刑,緩期兩年執行;另一個,強行摟抱了一個女青年,叫猥褻,判了4年。 說句心裡話,把我跟這樣的人關在一起,我都惡心,可是一想,我還不如他們呢,他們還沒跟女的發生實質性的關系呢就這樣了,那我還不得死罪槍斃啊?你別笑,那時候男女關系問題太高壓了,而且你不知道嚴打那會兒,天天槍斃人,那都是我們親眼看見的:用槍指著,一大排胸前的牌子,什麼強奸犯搶劫犯殺人犯流氓犯,死刑!立即執行!大叉子嚓嚓一劃! 那時候,我心裡真沒底。不像現在,人都有法律意識了,要是犯罪,你得有侵犯的客體,我侵犯了誰呢?她主動,你願意,兩廂情願,以事實為依據、以法律為准繩,這些詞今天全懂了,可當時哪有啊?完縣的警察也不知道我具體是犯了什麼事,問我,我能好意思說嗎?我就說,打架吧。我怎麼好啟齒跟人談男女關系! 公安對我挺好,回賓館拿來了我的牙刷,把賓館的被子褥子也帶來了,鋪在地上,那兩個囚犯都看傻了,沒見過待遇這麼特殊的犯人吧。不一會,送進來一大桶地瓜煮稀飯,是我們3個人的。兩個囚犯馬上跳下來吃,我卻一口都咽不下,最後他倆全吃了。我跟公安要了一顆煙,就伸在小鐵窗邊抽著,就這麼熬了兩天。 第三天,南京來人了,持槍的武警,押解去南京,我還帶著銬。這一路上你哥哥我丟人丟大了!眾目睽睽,都認識我啊!武警還說,我們從來沒押解過名人,這次算見識了。到天津上火車,他們3個武警把錢給弄丟了,最後還是我出面。我跟車長說,我們出差,錢丟了。車長一看:遲志強!趕快安排臥鋪,4個人的火車票都不要錢。就這樣,他們纔給我解了手銬。到了南京,一下火車,馬上銬上,推進警車,嗚啦嗚啦把我帶走了。 後來纔知道,被抓是因為跳舞,跳舞就是流氓。我們一起跳舞的全被抓了,要命的是,每次問到跳舞的還有誰,大家也不知出於什麼心理,第一個准說遲志強,我成了領頭的了!公安局的同志跟我說,你要主動交代,要是等別人說了,你就被動了。前幾天你爸爸來了,你不講實話你能對得起你爸爸?我也老實,心想著坦白從寬,說得一乾二淨,全交待了我心裡也輕松了。 又過了若乾天,《中國青年報》的記者,謊稱是公安局的上級來了解情況。我聽說是上級,心想就怎麼貶自己怎麼說吧,做了一大堆深刻的檢討和嚴厲的自我批判:追求資產階級生活方式,資產階級享樂,向往奢華的生活……沒想到我這匯報思想、狠斗私字一閃念,到了記者手裡,全變成了我的罪行。 報紙出來,大標題『銀幕上的新星,生活中的罪犯』,文章裡寫我如何把姑娘們帶到紅旗車中,集體淫亂,輪奸、強奸。報道一出,舉國嘩然:這樣的人,還留著乾什麼?趕快槍斃! 文章出來以前,公安局給我單位打電話,遲志強這個案件沒受害者,頂多就是生活作風不好,讓廠子接出去教育。我們廠保衛處處長劉世榮,《英雄兒女》裡演王成的,星夜兼程,往這趕,當時長春到南京要兩天,就這麼巧,就他們來接我出去的途中,新聞報道出來了,短短一天的時間,全國各地多少個電話打到南京公安局:像遲志強這樣的敗類、退化分子,這樣骯髒的人,還留著乾什麼?我們在等待公審槍斃!這樣的電話,打到公安、打到省委、省政法委……公安局對我們單位的人說:現在不行,不敢再提放人的事情了。 還是我們廠長水平高,他給公安打電話:『你們既然已經決定要放人,就說明事情不嚴重,怎麼能受輿論的左右呢?』對方的回答是,不行,現在政法委很為難:遲志強暫時不能放。後來又追加了一條:遲志強紅案(紅旗轎車案)按流氓罪處理,要不然全國人民不答應。 所以,我們這群在一起跳舞的男女青年,全部以流氓罪論處,紅旗轎車裡那些女孩子也無一幸免。小C判得比我還重,她判了5年。我上訴,被駁回,維持原判。 (本文來源:南方人物周刊 作者:蒯樂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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