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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志珍已經不太認得我們了。但當我們告訴她,那天在映秀鎮的山路上,是我們幫她把擔架抬上肩膀時,她原本陌生的眼神,一下子變得熱切起來。
『對不起,對不起。』她開始不住地向我們道歉。因為她覺得,那天在山路上,她對我們很冷漠,『有些不夠禮貌。』
這天下午,有部隊把救災的糧食運到鎮上,她和程林祥下山去背米。老程已經先回山了,她聽村子裡的鄰居們說,都江堰有很多孤兒,便聚在這個帳篷前,商量起收養孤兒的事情。
『這幾天,我心裡空蕩蕩的。』在帶我們回家的山路上,這個剛失去愛子的母親邊走邊說,『有人勸我再生一個,可我覺得,這也是浪費國家的資源。不如領養一個孤兒,然後像對程磊一樣,好好對待他。』
我們都沈默了,實在不知道該說什麼好,只能跟著她,沿著泥濘的山路往上走。
程林祥的家,在連山坡村的半山腰上,一座貼著白瓷磚簡陋的三層小樓。這本是一個四世同堂的大家庭,程磊96歲的曾祖母還健在,爺爺奶奶還能下地乾農活。這對只有初中文化的夫婦,原本在鎮上的一個建築公司打工,他們每個月收入的一半,都要用來供養兩個孩子上學。
程林祥還認得我們。『我們家蓋房子,沒和別人借一分錢。』他頗有點驕傲地說。而更讓他驕傲的是,兩個兒子都很懂事,在學校的成績也都不錯,前一陣時間,他還在和妻子商量著外出打工,為兄弟倆籌措上大學的學費。
但現在,一場大地震之後,原本洋溢在這個家庭裡的圓滿的快樂,永遠地消失了。
4、地震發生的時候,程林祥夫婦都在鎮上的工地裡乾活。一陣地動山搖之後,鎮上的一些房子開始垮塌,夫妻倆冒著不斷的餘震,往家裡跑。家裡的房子還算無恙,老人們也沒受傷,沒多久,在水磨中學上課的二兒子程勇也趕到家裡。他告訴父母,教學樓只是晃了幾下,碎了幾塊玻璃,同學們都沒事。
夫妻倆松了一口氣,他們並不清楚剛剛的地震意味著什麼。程林祥甚至覺得,遠在映秀讀書的程磊『最多就是被磚頭砸了一下,能有什麼大事呢』。
但從外面回來的鄰居們,陸續帶回了並不樂觀的消息。鎮上的房屋垮了一大半,通往外界的公路被山上滾下的巨石堵住了。村子活了七八十歲的老人都說,他們一輩子都沒見過『這麼大的動靜』。
在持續不斷的餘震中,夫妻倆忐忑不安地過了一夜,13日早上7時,他們冒著大雨,前往映秀鎮的漩口中學,尋找在那裡讀高一的大兒子程磊。
通往映秀鎮的道路,已經被連夜的山體滑坡摧毀,許多救援部隊正在徒步趕往這個和外界失去聯系的小鎮,夫妻倆跟著部隊一路小跑,上午11點鍾,他們趕到了映秀鎮。
可呈現在這對滿懷希望的夫妻面前的,卻是一幅末日景象。
程磊就讀的漩口中學,位於鎮子的路口。此時,這座原本6層的教學樓,已經坍塌了一大半,程磊所處4層教室的那個位置,早已不存在了。
整個鎮子變成一片瓦礫場。幸存下來的人們,滿臉驚恐的表情,四處奔走呼喊,救人的聲音此起彼伏。連夜徒步幾十裡山路,剛剛趕到的搜救部隊,都來不及喝一口水,就投入到了救援中。
夫妻倆穿過人群,來到了漩口中學前。逃出來的孩子們,在老師的幫助下搭建了一些簡陋的窩棚。他們找遍了窩棚,只遇到程磊班上的十幾個同學,他們都沒有看見程磊。其中一個同學告訴程林祥,地震前,他還看見程磊在教室裡看書。
那一瞬間,夫妻倆覺得好像『天塌了』。
他們發瘋一樣地衝上了廢墟,翻撿起磚塊和碎水泥板,用雙手挖著廢墟上的土,十指鮮血淋漓,殘存的樓體上墜落下的磚塊,不時砸落在身邊,他們卻毫無感覺。
5、夜幕降臨,映秀鎮依舊下著大雨,什麼都看不見了。夫妻倆無法繼續搜尋,和程磊班上的孩子們擠在一個窩棚裡。懂事的同學們都上來安慰他們,說程磊不會有事的,他可能藏在某個地方。還有同學寬慰說,如果程磊真的不在了,『我們都是你的孩子』。
但夫妻倆什麼話都聽不進去,一整天,他們粒米未進,一口水也沒喝,只是望著棚外大雨中那片廢墟發呆。
夜裡的氣溫越來越冷,程林祥只穿了一件短袖衫,劉志珍穿了一件外套。她猶豫了一下,還是把外套遞給了學生們。那天晚上,這件外套傳遍了窩棚裡的每一個孩子。
14日早上,天剛剛亮,徹夜未眠的夫妻倆突然昇起一個希望的念頭:程磊有可能已經回家,他們只是在路上彼此錯過去了。想到此,夫妻倆一刻也呆不下去了,急匆匆步行4個多小時,回到了水磨鎮的家中。
可兒子並沒有回來。
這天晚上,劉志珍仍是難以入眠。凌晨三四點鍾,以前從不沾酒的她,灌下一大口白酒,昏昏睡去。
天快亮的時候,昏睡中的劉志珍突然間聽到一個隱約的女人聲音:『你的兒子還在裡面,明天去找,能找到的。』她一下子從夢中驚醒。
這一夜,程林祥也做了一個夢,他模模糊糊地看到,兒子正一個人坐在教室的角落裡看著書,還抬頭衝他笑了一下。
於是,天剛剛亮,夫妻倆又抱著一線希望,再往映秀鎮。他們隨身帶了一套乾淨的校服,和一條布繩,想著要是兒子受傷了,就把他背回來。
但殘酷的現實,瞬間打碎了夫妻倆的幻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