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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一個很清秀的大男孩,小時候,常有人笑話他長得像『女娃』。他的臉上有兩個小小的酒窩,笑起來總是很羞澀,很內向,不大愛和陌生人說話。
程磊的成績一直不算太好,但初三那年,他突然和父親說,自己要好好讀書,以後准備考大學。初三下學期,他的成績開始突飛猛進。去年7月,他考上了當地最好的高中,上學期,他的成績是班上第一名。
因為父親總在鎮上打工,程磊和母親呆的時間更長,性格受母親的影響也更多一些。他常幫母親打掃房間,洗衣服,沒事的時候,愛和母親坐在堂屋的飯桌前,細聲細氣地說話。母親一直喊他『?兒』(注:小兒子),即便有了二兒子程勇後,也沒改口。
程磊的理想曾讓母親感到吃驚。今年春節前的一個晚上,他突然告訴劉志珍,自己以後要當一個山村教師,『去幫助那些山裡的窮孩子們』。
『當山村老師很苦的。』母親說。
『苦也苦得值得,我不怕。』程磊回答。
他脾氣很好,和班上的同學們一直處得很融洽,從來不像同齡的一些男孩一樣喜歡打架。他體育不好,開家長會時,老師還勸過劉志珍:『程磊老是一個人在教室看書,你要勸他出去活動活動啊。』
程磊的手很巧。在他的書架上,還擺著幾件他自己制作的手工作品。他很愛護書本,從來不在書上打折或者亂寫字。那些紙制的臺燈、筆筒,都是他從廢掛歷上裁下的紙張做的。
春節時,母親給他買了一件紅黑相間的羽絨服,衣服大了,程磊有些不高興,母親還安慰他:『你一直在長身體,明年這個時候,衣服就能穿了。』
這幾天,家裡人收拾出程磊生前穿過的衣服,滿滿當當地放在他的床上。父親和二弟程勇怕劉志珍睹物思人,想把這些衣服丟掉,可劉志珍堅決不同意,說是要留個念想兒。
劉志珍已經好幾夜睡不著了。她只是躺在兒子的床上,摸著他的衣物,喝些白酒,纔能隱約入睡。她總是希望自己能做夢,在夢裡兒子能夠出現。可每天早晨醒來,等待她的,都是失望。
『?兒,』她輕拍著程磊的墳頭,小聲說道,『媽媽現在只有一個念想兒,媽媽晚上做夢的時候,你來陪媽媽說說話,好不好?』
她說這些話的時候,父親程林祥一直在邊上垂著頭,用手拭去不斷湧出的眼淚。
本來,在整個采訪過程中,我一直抑制著不斷湧上的悲傷。因為我知道,自己只不過是一個記者,一個旁觀者,也許我永遠也不可能真正理解這個家庭,這個母親失去至親、愛子後的悲慟和痛苦。
但就在這一刻,我突然想起千裡之外的父母,在知道我來震區采訪後,他們那徹夜難眠的焦慮的臉龐,再也控制不住奪眶而出的淚水。
10、程磊的墳,就在家後面幾十米的山坡上。這是一塊幾十平方米比較平緩的空地,一面朝著山下,邊上有條小河,風景很好。墳邊的樹林裡,有鳥兒在枝間跳動,發出清脆的鳴叫。
程家在這裡有幾畝田地,離家的前一天,程磊還在這裡幫著奶奶收割油菜。小時候,他很喜歡和小伙伴在這兒玩耍,吹吹風,釣釣魚,偶爾抓住一只小鳥,他會把鳥兒喂飽,然後放走。
但現在,這裡只有一座用石頭壘起的小小的新墳。墳前沒有墓碑,只插著幾束已經熄滅的香。地震後,家中找不到完整的容器,父親找到一個缺了大半個角的白瓷盤,上面放著兩塊芒果味的威化餅乾,當作祭品。
程磊並不愛吃這些零食,但地震後,路斷了,食品供應上不來,找不到他生前最愛吃的苹果和桔子。這讓家人們覺得心裡很不安。
『會慢慢給他補上的。』劉志珍說,『以後,我們一邊種田,一邊陪著他。一家人還是在一起。』
離墳不遠,就是程家住的救災帳篷。通訊中斷後,他們只能通過一臺小收音機,來了解外面的信息。5月19日的全國哀悼日,一家人覺得也應該做點什麼。
村子裡找不到旗杆,也沒有國旗,他們便在帳篷邊豎起一根竹竿,在竹竿的中部捆上一塊紅布,就算是下半旗了。每天下午的2時28分,這戶農民就在旗杆下站上一會兒,用自己的方式,來表達對死難者的哀悼。
偶爾有微風吹來,這塊微微抖動的紅布,和天藍色的帳篷布,構成了山坡上的一縷亮色。
這天傍晚6時半,在這根竹子制成的旗杆下,攝影記者賀延光為這個大家庭,拍下了災後的第一張全家合影。除了被親戚接去外地避難的二兒子程勇外,這個家庭的成員——曾祖母、祖父、祖母和程林祥夫婦,全部在場。
程磊也沒有缺席,母親一直捧著那個土黃色的鏡框。在母親的懷裡,他面對著鏡頭,依舊露出發黃而羞澀的微笑。
5月11日的那個上午,這個懂事的大男孩洗掉了家裡所有的髒衣服。吃過午飯後,他從父親那兒接過100元錢生活費,叮囑正在院子裡學騎摩托車的弟弟注意安全,然後揮手微笑著和母親作別,跳上了前往學校的汽車。
一天後,突如其來的大地震,把他淹沒在倒塌的教學樓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