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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記者心語
你的眼神寫滿傷痛
你的內心卻呼喚堅強
誰也沒有想到,山崩地裂竟然在瞬間發生;誰也無法承受,10位親人就此永遠地離去。蔣敏,以你28歲的人生如何來面對?以你一顆柔弱的女兒心如何來支撐?她喊你媽媽——世界上你最心愛的女兒走了,你喊她媽媽——世界上最疼愛你的母親也走了,還有父親、外婆、爺爺、奶奶……這突如其來的災難殘暴地把你的心靈撕成碎片,這一切怎麼可能是真的?就在幾個小時前,他們的聲音還在電話裏響起,兩歲的女兒已經會背唐詩了,她在電話裏對你說的最後一句話是“媽媽,我想你!”
不敢相信啊,女兒可愛的小臉就在眼前晃着,母親慈愛的目光正對着自己。可你是一名人民警察,這種時刻你怎麼能離開自己的崗位?於是,你把自己像釘子一樣釘到了抗震救災的“戰場”上,發放救災物資,安撫受災羣衆,像一架機器一樣不停地運轉,你試圖用瘋狂的工作佔滿自己所有的時間,不給悲傷留一絲縫隙。就這樣,整整5天5夜你沒有休息,直到5月17日凌晨3點,你在幫新來的災民搭帳篷時,看到一位老太太抱着一個胖乎乎的小男孩,於是,你接過那孩子,母愛便在瞬間復甦了,你感覺這孩子和自己女兒睿睿的體重差不多,你輕輕地把他放在帳篷裏的墊子上,慢慢擺正他的小身體,幫他掖好被子。再細看這可愛的小男孩,那嘴角,那臉蛋,多麼像你的女兒睿睿啊!恍惚中,似乎這睡熟了的孩子正是自己的女兒。走出帳篷的時候,你問旁邊的同事:“這個娃娃有沒有兩歲?”她說:“大概就兩歲。”突然,你的眼前一黑,整個人就倒了下去……
這一幕,被央視的記者攝取入鏡頭,於是,你的故事感動了全國上下許許多多的母親和女兒,從此,蔣敏這兩個字便成了堅強的別名。5月18日晚,在中央電視臺2008抗震救災大型募捐晚會《愛的奉獻》上,當白巖鬆把你請上臺前的時候,長達半分鐘的掌聲朦朧了觀衆的淚眼。你說:“感謝大家對災區的關心,我們一定好好地、堅強地活下去,重建我們的家園……”
在電視上看到你蒼白的面容和暈倒的身影,我的心始終在爲你揪着,疼着。當6月16日,你隨抗震救災英雄事蹟報告團來到天津的時候,我爲終於能採訪到你而激動着,卻又憂心忡忡!
你站在天津大禮堂的講臺上,一身威武的警服卻難掩你瘦弱的身軀,依然柔弱的聲音卻傳遞出一種內在的堅強。你說:“我是不幸的,而我又是幸運的。是全社會給我的愛,溫暖着我、支撐着我熬過了最痛苦的時刻。有愛,就有希望;有愛,我們就會更加堅強。當我們的淚流在一起的時候,當我們的心連在一起的時候,當我們的力量凝聚在一起的時候,就沒有什麼可以壓垮我們!”
不錯,愛是一切的源泉。在這世間,唯一能讓我們在失望的時候不覺得悲苦,在受盡磨難之後仍然能重新再來,在極簡陋的環境裏能看到最大幸福的,就是那深沉寬廣的愛……
在從天津市區開往開發區的途中,你坐在靠窗的位子上接受我的採訪,我儘量不去觸碰令你難言的傷痛,我們從你的童年聊起——從北川到綿陽讀初中時那個愛哭的少女,剛穿上警服欣喜地給媽媽寄照片的那個孝順女兒,警營訓練時雙膝磕得青紫的那個不服輸的警花,生寶寶因怕疼而做剖腹手術的年輕媽媽……往事一幕幕,作爲80後的你,人生其實才剛剛開了個頭,卻經歷了我們許多人一生都不會遇到的災難,命運對你是如此的殘酷,而你卻選擇以堅強面對人生,你是金色盾牌下那朵最美麗的芙蓉花!
在和你接觸的短短時間裏,我發現,別人聊天時,你很少插言,別人談笑時,你只是微微地抿一下嘴角,你不時地轉過頭去望着車窗外。你蒼白的臉上寫滿了悲傷,偶爾露出的笑容也如夜空中的流星,不經意地一閃,一閃,便消失了……但是,蔣敏,雖然你的眼神裏,有一種超越了你這個年齡的悲涼與沉重,但你柔弱的外表下那種內心的堅韌,卻具有一種無言的力量。
採訪中,你反覆說,只是幾秒鐘,幾秒鐘之後人生就完全不同,生命在瞬間消失。女兒是否還在呼喊着媽媽?媽媽是否還在惦記着女兒?親人們啊,你們都在哪裏?天上人間,陰陽永隔。你說,寶寶的牙齒還沒長好,她的胃口還很弱……
參加完央視的救災晚會,從北京回來的第二天你就回到了自己的工作崗位上,到災民安置點搭帳篷、照顧災區小孩、去銀廠溝送救災物品、在單位做物資發配……電視熒屏上重複播出你幫災民搭帳篷的鏡頭,身體虛弱的你費力地扶着鐵桿,突然體力不支,暈了過去。就在你倒下去之前,你樸實的一席話讓全國觀衆禁不住流淚。你說,其實他們都是我的家人,幫助他們,就像是在幫助我自己的家人一樣,所有的孩子都像是我自己的孩子一樣。你還說,中年喪子的人比你更痛苦,你願意當他們的女兒……
-蔣敏簡介
蔣敏,女,羌族,1980年9月出生,中共黨員,2001年10月參加公安工作,四川省彭州市公安局政工監督室民警,三級警司。在此次抗震救災鬥爭中,蔣敏同志在驚悉母親、女兒等10名親人不幸遇難的噩耗後,強忍失去親人的巨大悲痛,毅然堅守工作崗位,日夜奮戰在抗震救災第一線,多次昏倒在搶險救援現場,被公安部長稱爲“全國最堅強的女警察”。5月22日,人力資源和社會保障部、公安部聯合做出決定,授予蔣敏“全國公安系統一級英雄模範”榮譽稱號。5月23日,全國婦聯決定,授予蔣敏全國“三八紅旗手”榮譽稱號,被稱爲“最美女警”。
記者:你小時候的理想是當警察嗎?
蔣敏:我上初中的時候,看過一個美國大片,後來我才知道那個女主角當的是軍官,不是警官。但我特別羨慕她。從初中時起我就渴望當警察。
記者:你是讀的警察學校嗎?
蔣敏:高中畢業以後我上的警校,是四川省人民警察學校的公安專業,兩年。
記者:上警校是不是也要學習擒拿格鬥,有沒有被打得渾身都是傷,被摔哭過?
蔣敏:有啊,主要是練半倒功的時候,應該說前倒是最容易的,當你學會了後倒和側倒之後,你纔會發現前倒是最簡單的。第一次上課的時候,先要跪下去,我們每個女同學都很害怕,到洗澡的時候才發現兩個膝蓋全都是烏(青紫)的。與之相比,後倒更可怕。每次訓練的時候,我們最大的願望就是不要練倒功……
記者:都說80後的孩子特別嬌氣,其實也不一定,對嗎?
蔣敏:對。和我挺好的一個女朋友,她每次練倒功的時候我都特別佩服她,我說我的膝蓋練得壞掉了,她的腹部(邊說邊用手在自己腹部比劃着)全都是青紫的,是練側倒摔下去時摔的,可是她一點也不怕疼。
記者:你第一次穿上警服的情景還記得嗎?
蔣敏:剛上警校的時候穿的是迷彩服,看到別的同學穿警服特別羨慕,盼着自己也能快一點穿上警服。軍訓完了的當天晚上,在大禮堂裏舉行一千多人蔘加的授銜儀式,發警服,教我們唱《警察之歌》,開始我們都不會唱,唱得不準,但是我們都挺賣力的,賣力地唱歌。
授銜儀式後的第二天,同學們都挺興奮,大家照了好多照片,紛紛寄給家裏人和朋友。當時打電話還不太方便,再說那時候還是喜歡寫信,覺得寫信也是一件挺快樂的事,把自己的感受寫下來,附上一張照片,那種感覺特別享受。
記者:你先寫給誰呢?
蔣敏:寫給我媽媽,把照片寄回家,我那時候是短髮。當時在警校的時候要剪短髮,很多同學剪頭髮的時候都哭了,捨不得的。
記者:那一年你多大?
蔣敏:18歲。
說到唱《警察之歌》,從蔣敏的神情上看,彷彿那歌聲還在迴繞,歌詞就在口中,18歲的花樣年華,青春與夢想,剪去的長髮與英武的警服,曾經的蔣敏是一個多麼單純活潑、英姿勃發、對未來充滿憧憬的少女啊!
記者:你的小家安在了彭州嗎?你當警察有時間休息嗎?
蔣敏:在彭州。生寶寶時我歇了5個月的產假。我們寶寶吃奶吃到6個月。我上班以後,當時太忙了,我是4月生的寶寶,產假還沒滿就上班了,當時是我外婆幫我帶寶寶,我們寶寶挺怪,她吃我的奶,就是不吃奶粉,我外婆給我打電話,我在電話裏就聽見寶寶在哭,我就心疼啊,我說你就喂她奶粉吧,外婆說她不吃,不往肚裏咽,怎麼辦?我媽媽就勸我說,實在不行就給孩子斷奶吧。這樣,我上班之後就給寶寶斷了奶。
記者:你生寶寶是順產嗎?
蔣敏:不是,是剖宮產。
記者:爲什麼?是難產嗎?
蔣敏:不是難產,我告訴你啊,我怕疼。
記者:是嗎?你這麼堅強還怕疼?
蔣敏:我不是那麼堅強,挺怕疼的。
記者:你挺喜歡女孩的?
蔣敏:我就喜歡女孩,我們寶寶生下來是7斤重,她出生以後個子長得特別快,就是體重偏輕……
說到生孩子的情形,這是每一位母親想忘都忘不了的,那種記憶是深入骨髓的,那種小生命誕生時刻的秒秒分分,母與子從相連到相離的神聖過程,隨着嬰兒落地的第一聲啼哭,母愛便已是一生一世,地老天荒了……
記者:我感覺,你是那種柔柔的、弱弱的,但心裏挺有主意的四川女孩,與英雄模範這種形象一點也聯不上?
蔣敏:我覺得我的獨立性比較強,我的家在北川吧,可是我從初中就獨自到綿陽讀書了。我爺爺特別重視我們讀書,他說家裏再窮也不能不讓孩子們讀書。我從初中就開始住校,從初中、高中、一直到警校畢業,一直都在住校。上初中剛離開家的第一個晚上,我一直在哭,也不知道是爲什麼,也不是悲傷,就是想哭,每個同學都在哭。連續三個晚上,每天我都在牀上哭。直到第4個晚上纔不哭了。
記者:可能就是小女孩的那種說不出來的東西吧。
蔣敏:我爺爺和我爸爸一直很鼓勵我們讀書,告訴我們一切都要靠自己……這次在地震中他們在一塊都……
記者:這樣突如其來的災難,會不會有很不真實的感覺,一切都像做夢一樣,在這麼短的時間,悲劇就發生了。
蔣敏:你知道嗎,12日地震發生的時候,我在辦公室裏,當你意識到這是地震的時候,其實就是很短的時間(她用雙手比劃着地震時搖動的情形),餘震的時間比較長。彭州離北川只有一百多公里。就是短短的幾分鐘,瞬間吧,一切就都改變了……
記者:之前你對地震有了解嗎?
蔣敏:知道,唐山大地震等,對這件事情的瞭解,只是看電影,看電視,那種災難片中的場面。
記者:親人的遺體找到了嗎?(她無語,目光中盈着淚,她控制着,沒有流下來)你在連續搶救別人的時候,是已經有了不好的預感呢,還是仍懷着一絲希望呢?
蔣敏:我……當時是想着,可能他們還在,只是找不着,我們家住的是樓房,3樓。當時有很多找人的廣播,朋友們都幫我聽,幫我找,可是……後來我才得知,親人們全都被埋在十幾米深的泥土下,不可能找到了,不可能了……
記者:正像你說的一樣,就想通過拼命做事來忘掉自己的悲痛,是嗎?
蔣敏:你也當過媽媽,你知道,如果你身後有十幾個小寶寶放在一起,他們都在哭,沒有幾個媽媽能聽得出哪個是自己的寶寶,因爲他們的聲音都太像了。
記者:可是你一下子就能聽得出哪個聲音是自己的寶寶對嗎?
蔣敏:對!
記者:地震很長時間以後,你終於回到了北川,這時候,你看到了什麼?
蔣敏:回去那裏時已經是一片廢墟了,只能在山坡上對着家的方向眺望一下。不光是我,很多人,都只能在那兒眺望一下……
地震過去15天之後,5月26日中午時分,蔣敏終於回到了北川老家,站在北川縣曲山鎮的景家山上,山下的北川縣城已是一片廢墟。身穿警服,懷抱一簇鮮花、淚流滿面的蔣敏,只能無言地跪在山坡上,朝着曾經是那麼溫暖的家園,如今卻成了親人遇難的地方長跪不起。山河雖在,面目全非,北川曾巍然聳立的大山,如今已整面垮塌,蔣敏在心底呼喚着:媽媽,女兒看你來了!女兒,媽媽接你來了……山風嗚咽,只有28歲的蔣敏,卻以如此殘忍的方式品嚐了什麼叫撕心裂肺,什麼叫肝腸寸斷!
在天津鋼管集團公司鋼花四濺的石油套管生產線前,感受着灼人的熱浪,面對着紅彤彤的鋼管,我問蔣敏:看過《鋼鐵是怎樣煉成的》這本書嗎?她說,在中學課本里讀過,很喜歡保爾關於“生命的意義”的那段話。我想,她的人生又何嘗不是經歷了一次殘酷的錘鍊,她性格中的堅強就是這樣煉成的啊!
在天津港現代化集裝箱碼頭巨大的貨輪與吊車旁,她說她是第一次見到大海,與家鄉秀美的山川相比,遼闊的大海讓她感到了一種振奮,她掏出隨身攜帶的相機對着大海拍攝……望着她的身影與大海相疊,我在心底默默地祈盼,願她的心情也能由此而開朗明亮起來,願她今後的人生也能像大海一樣寬廣而遼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