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震後的那幾天，我一直在市區幾個醫院采訪，天天都會看見一個忙碌的身影：中等個子，黑黑的皮膚，眼睛鼓鼓的。每天看見，她都是大包小包進醫院，在排列有序的救護蓬裡穿行，然後空著手離開醫院。天天看見卻又都行色匆匆，即使碰上了，彼此也就點點頭，笑一下。讓我覺得有一種熟悉的陌生。

　　沒想到，有一天她闖進了我的帳篷。

　　那天下午，我正在二醫院采訪一個74歲的老奶奶。這個老奶奶最初吸引我的是她那一身黃色袈裟和胸前那一掛佛珠。地震使她的頭受傷了，補了一大塊補丁，罩著白色的網罩。她說她是出家人，地震的時候還在綿竹劍南鎮和幾個老太太念經呢。她說她不知道是怎麼受傷的，也不知道是怎麼到這裡來的。一邊說一邊把被子往懷裡攏了攏。我這纔發現她把被子的半截都被攏到寬大的袈裟裡去了，一直攏到胸前。而天氣這麼熱，我看見她的臉上都在冒汗了。就在這時，一個身影從蓬外閃進來。是她！

　　她徑直走到老奶奶的面前，放下手裡的一大包東西，拿出一條嶄新的內褲遞給了老奶奶。我正要和她打招呼，她卻轉過身要走。我急了，『喂，等一下！』她停下來，轉過身對我笑了一下：『你好！沒注意到你也在這裡。有事嗎？』

　　『你怎麼知道老奶奶就需要這個！？』我指著老奶奶手裡拿著的內褲。

　　『我上午來過！』她的眉毛向上一挑，鼓凸的眼睛閃著幾分調皮。

　　我躲過她的眼睛，向老奶奶。老奶奶這纔對我說：不好意思，昨天我拉肚子了。老奶奶說她一個親人都沒有，『到了這裡，就這閨女照顧我。』

　　『我就是你的親人呀！』我第一次聽到她的聲音有點嗲，全不是那個風風火火的樣子。

　　我贊許的看著她眼裡閃出的全部真誠，卻又衝口而出的問了一句：『你信佛嗎？』

　　她隨口就接上了：『我信佛。但我沒皈依。我要罵人，還要打麻將』。我掉轉話題：『你，什麼時候開始當志願者的？為什麼？』

　　『為什麼？她的眉毛又挑了一下。就為他們。他們受傷了，他們沒家了，他們失去了親人。我沒能力上一線搶救傷員，我只能做這些。』

　　接著她連珠炮似的說開了。她說地震的那天下午她就到了市人民醫院。她看見跟她爺爺奶奶爸爸媽媽一樣年紀的人，都受傷了都受苦了，她就忍不住想哭。還有那麼多從廢墟裡刨出來的衣不蔽體的兄弟姐妹。她看著他們，她心疼她著急！地震第二天，她再到的人民醫院帶去幾大包衣服被子，都送完了，卻碰到一個姐姐，她要上衛生間，可是她沒褲子，在廢墟裡刨出來的時候連內褲都掛破了。

　　『我的那個急呀。我當即就把我的褲子脫給她了。』

　　我瞪大眼睛：『你，真敢脫？！』

　　她看了看我，然後笑著說：『放心吧，裡面還有健美褲哩，齊大腿的。』這時，我纔發現，她的腰真還有那麼一點點胖。她不管我，放鞭炮似的往下說。『兄弟，那場面呀，你見了也得脫。只是那天下大雨，又有風，冷得牙齒發抖。』我連連點頭。

　　『你不知道我的那個急呀。我把我們家能拿的都拿來了，我也不管老公跟我急了。』你老公呢？『乾公安，忙著呢，影子都沒見著。』

　　我指了指她那個鼓囔囔的大口袋，問這都是什麼？她一邊從裡面往外拿一邊說：『內褲，大的中的小的——顧不得男女了。面巾。還有——不給你看了。』我晃眼看到了，那是衛生巾。

　　『兄弟?(她第二次叫我兄弟，我感到親切)，我們女人不像你們男人，簡單。我們那些姐妹，泥落落的從廢墟裡拉出來，幾天了，沒洗澡，沒換衣褲。例假，不會因為地震就不來吧。我不能讓我們的姐妹沒有尊嚴！』

　　我不能讓我們的姐妹沒有尊嚴！

　　這句話，讓我震撼。我再一次把目光投向她的時候，我發現她非常美！

　　你叫什麼？我急切的想記下她的名字。

　　她沒有回答我的話，她說，『我要去看我的親人了。』最後回頭向我說：『我們都是志願者，再見吧！』

　　作者：鄧文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