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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月26日,北川縣為20對震後重組家庭的新人舉行集體婚禮,來自各地的記者蜂擁而至。
安昌鎮的一家婚紗店內,兩位新娘正在化妝。
一則震動全國的死訊,貼在一堆廣告中間。黃色的訃告上是馮翔的名字。四周貼滿了白色紙片:『招聘』、『飯店轉讓』、『門面出租』、『住房出租』、『售房公告』……一個人的死亡被一座縣城湧動的活力所包圍,但並不能淹沒。
這就是如今的北川。一股力量拽著它急不可待地奔向未來,另一種情緒卻總把它扯回過去,難以掙脫。
1 安昌鎮代表著北川的現在。這裡原屬安縣,震後劃歸北川,成為北川羌族自治縣的臨時縣城。往北35公裡,北川的過去被埋葬在老縣城曲山鎮。
然而這過去總會突破空間和時間,向安昌襲來。北川縣委宣傳部在辦公樓內的房號是5—12。似乎一語成讖,在這裡工作的馮翔始終沒能從5·12的陰影中走出。4月20日凌晨,這位宣傳部副部長在綿陽的家中自縊身亡。親近的人說,他無法擺脫地震中的喪子之痛。
訃告張貼在安昌主街上的布告欄裡。在這座充斥著各式各樣故事和機遇的縣城,信息的交流量巨大。除了從滿坐於茶鋪或飯館的人們口中飄出,許多信息會被打印在紙上,貼上這塊布告欄。
信息的更替極快,舊紙片隨時會被新紙片遮蓋。但從4月21日下午起,佔據半欄的訃告被保留了好幾天。人們小心翼翼地在它周圍變換廣告,不讓每日行進的新生活打擾滯留在過去的死者。
2009年被北川縣委、縣政府明確為『全面重建的開局之年』、『重建工作大乾快上之年』及『對整個重建工作全面謀篇布局之年』。安昌鎮上的北川乾部們,目前工作大多已指向『再造一個新北川』。然而他們時不時會被扯回老北川。
一位和馮翔相熟的副局長拒絕了關於馮翔自殺的采訪。但和他默默地坐上幾分鍾後,他嘆了口氣,挑起了話題:『中層科局級,壓力是最大的。』他抱怨道,封閉的老縣城,總會激起外人的興趣,因而『不斷有接待』,或是任務,上級部門來人,或是人情,同學朋友等等。
『人來你這兒,你得帶進去吧。我們不願意進啊!進去一次,回憶一次,傷心一次。你們要來,各人去看都要得,莫讓我們帶!』他說,自己每個月都得有兩三次要陪人進曲山鎮,『更莫說馮翔了,他的工作就是陪著記者去采訪』。
問起家裡情況,這位副局長語氣如常,『老婆沒了』。又指著對面的股長,『他15歲的兒子沒了』。『我們和馮翔,都是同病相憐啊。他又愛好文學,想的東西可能更多。』
馮翔的訃告裡這樣表彰道:『(他)積極協助國內外媒體記者深入到災區進行采訪。』布告欄前的圍觀者中,曾有人手指這句話,念了一遍,然後說:『這不是讓他撕傷口嗎?』
傷口始終在,就像不止一個北川人告訴記者的,『始終有團陰影在那兒』,就像被摧毀的老縣城靜靜地躺在此處往北35公裡。只是北川人更願意獨自去舔舐這個傷口。
原先在曲山鎮做汽車裝飾生意的袁安保,地震中失去了妻子和孩子。每次老縣城開放,他都會回去祭掃。雖說『每進去一次,就痛苦一次』,但總有一條隱秘的繩索扯著他回去。
袁安保到安昌時,幾乎一無所有。後來借錢在安州大道旁開了北川泰興汽車美容公司,沿用了在曲山時的名字。這條路兩邊,一年來陸陸續續開了不少商鋪,大多是來自曲山鎮的人開的。『現在見到,大家感覺像是親人,都是從5·12裡爬出來的。』袁安保說。
鄧群華開的北川誠信婚介職介所也在安州大道邊,但得上一個坡。據她自己說,她這是安昌鎮上唯一一家北川人開的婚介,『其他都是安昌人開的』。所以她特別投入,認定在大災後替鄉親牽紅線『是件積德的事情』。
婚介所開了兩個月,鄧群華每天要接幾十個電話,在她這裡登記詳細信息的已有兩三百人,光留電話的還有一百多人。目前她已介紹成功了三四十對兒。
『來的人,三四十歲的為主,大多是地震裡沒了老公或老婆的。拿著配偶死亡證明來的就有一百多個。好多人經過地震,覺得沒什麼意思,人幾分鍾就沒了,所以根本就不想再找。過著過著,唉,看見別人有個家還是挺好的,於是也就想找了。』
『也有外地的。不知道為什麼,外地女的願意找北川男的,外省男的也願意找北川女的。』鄧群華印象挺深的一個小伙子,浙江人,准備在安昌投資搞農家樂,就想找個北川媳婦,『還說等將來新縣城修好了,把家安在這兒』。
2 安州大道從縣城主街往東延伸,2公裡外就是北川新縣城的選址,即將開工建設。不少北川人會篤定而自豪地告訴你,新縣城的名字,永昌鎮,是總書記親自命名的。縣委書記陳興春對此不置可否,只是笑著建議記者:『這個你就別寫了。』
北川新縣城的定位,將是一座『羌族文化特色鮮明的現代化國際名城』。沒有人會懷疑此點。總書記『一定要把北川建設好』的指示、總理『再造一個新北川』的要求,以及400億元資金、強省山東的援建、中規院的超強規劃陣容……一切都意味著,新北川必將也注定會成為一座『國際名城』。
安昌鎮上郵政營業廳內,立著『北川新縣城開工暨5·12周年紀念系列郵資明信片』的展板,及『熱烈祝賀北川新縣城奠基紀念郵品限量發行』的宣傳架,注明『歡迎大家提前預訂』。
與此同時,北川老縣城將受到保護,建成『世界首座以整體保存地震災難原貌,集見證、展示、紀念、警示、科普、科研等功能於一體的地震遺址博物館』。
走進被封閉的曲山鎮,能看到牆上用紅色涂料寫著大字,『嚴禁破壞地震遺址,北川博物館宣』。北川大酒店對面街角的一輛面包車,被塑料布蒙上,上書『北川博物館封』。廢墟上,隔不遠就會發現『廢墟是用生命和鮮血換來的,請不要踐踏』、『地震文物屬國家所有,應受法律保護』一類的標語牌。
一個尚未奠基,一個已被摧毀,對比永昌和曲山,或者說新老北川,是一件頗有意味的事情。
5·12過後,許多四川人坦率地承認,震前甚至並不知道北川這個地方,對曲山更是聞所未聞。如今,即便是永昌這個還只存在於規劃圖紙上的名字,能說出的人已不在少數。
震前,綿陽所轄縣市中間,北川排在末位。如今,北川縣委書記陳興春是綿陽市委常委。綿陽本地論壇上,能見到諸如標題為『北川縣委書記獲任綿陽市委常委』這樣的討論帖子。有人留言:北川,綿陽最弱的縣,讓地震給『震』牛咯。還有人說:這次任命有意思,在地震前可能誰都不會想到綿陽市委常委兼任北川縣委書記!
3 『安昌、北川,有史以來還沒有一個皇帝跑到這個地方來過。』老安昌陳永華心裡裝著更大的『想不到』。『我們這一代人遇上了。這麼小的地方,胡錦濤來了3次,溫家寶不下5次。上一次溫家寶到這裡,從車上下來,步行了很遠。我當時在紅綠燈那兒執勤,離他的距離只有四五米。你說,在我前面不知多少代人,可以說2000多年從沒有過。』
如果你知道,安昌至今只有一盞紅綠燈,那麼你對這種『興奮勁兒』或許會有更真切的理解。
當然,如果你據此想象這個『小地方』,那你多半會犯錯。2.8平方公裡的縣城,擠了5萬多人——這還不包括山東援建人員的數量。連這裡的空氣裡,都飄著一股躁動的活力。
每天早上7時過後,安昌的主街上就開始變得熱鬧起來,直到晚上人纔漸少。接近9時,狹窄的街道上甚至開始堵車,各種各樣的汽車喇叭聲、摩托車的篤篤聲,響成一片。
西河橋頭的刀削面館,去年下半年買來了削面機器。老板有些不好意思地笑著說:『生意太好,老得捧著那麼大一團面用手削,累人。』
安昌鎮原是安縣縣城,置縣歷史長達627年。2003年縣城遷至花罧。自此,安昌在蕭條中煎熬了好幾年。鎮上居民嘗到了從縣城『淪落』為普通場鎮的滋味。『以前還算是鬧熱,搬了就冷清了。路燈爛了沒人修,是嘛,當官的都搬走了,哪個管嘛?晚上漆黑一片,鬼都要打死人。』
陳永華長期擔任安昌鎮城市管理辦公室主任,他對安昌的變遷最有發言權:『縣城遷走後,鎮上的門面大部分關上了,東西賣不出去,商品降低了幾個檔次,原先六七百、一千多一件的衣服好賣,現在只要超過五百的都不好賣,一兩百的居多。市政設施老化,路燈、地下管網、排洪設施年久失修,街道破爛不堪,群眾怨聲載道。鎮上也確實沒錢。政府窮得,書記、鎮長去飯館賒賬,人家不認!』
去年7月,剛上任不久的陳興春召集安昌全鎮重點人士開了一個大會,表示,『從現在起,我們住在這裡,就有責任把這裡建設好。要人我給人,要錢我給錢,你們只管做事。你需要10萬,我絕對不會只給你解決9萬。』
北川臨時縣城的入駐給安昌注入了極大的活力。不到一年時間,鎮上『再沒有一棟房子是空著的』。而安昌也給新北川提供了展示重建活力的舞臺——這裡畢竟是一個『正常』的場鎮,具備同樣安置了大量北川災民的擂鼓和永興板房區所沒有的優勢。
活力重回安昌最直接的表現,便是漲價。蔬菜從幾角錢漲到兩三元、三四元錢。『以前辦招待,四五個人,六七十塊就行,現在起碼翻倍』。記者曾在一家裝修不錯的飯店前臺,聽到如下憤怒的叫喊:『什麼!你們也太貴了,比成都還貴!』
最蕭條時,這裡三室一廳100多平方米的舊房,五六萬元就能買到。而現在,『沒得十幾二十萬,你買得走哦?』以前空房到處都是,『想租哪兒就租哪兒』,臨街門面也就三五千元一年。現在,一年3萬,還必須一次性交3年。
安昌出現了不少新事物。住宿,以前貴的有縣委的安州賓館,便宜的有安縣人民旅館,『剛解放就有的老字號了』。人民旅館定價,單間30元,兩人間15元一張床。廁所公用,洗澡單收5元。
現在,這裡一下子冒出好幾家『商務酒店/賓館』。一家打著『北川』名號的商務酒店,有著氣派的羌族風格外立面,標間168元,能上網的大間228元,遠遠超過綿陽同類賓館的價格。另一家商務賓館,則需要大道拐小道,再拐進一個院子,一個小門洞前寫著『請上三樓』。
這裡剛剛開張了一家裝修奪人眼球的珠寶店,開業優惠,購鑽石8.5折。街上原本有兩家小規模的老店,一家根本不賣鑽戒,另一家只能拿出兩只小碎鑽,售價不過一千多元。
這裡還剛開了一家非常氣派的洗浴城。一打聽,生意不錯,外地人居多,重慶、成都的,外省山東的,還有顧客操著『標准的』的普通話,不知道是哪裡人。
主街上,兩個商家打擂般大肆宣傳。一家的大幅招貼上寫著:『打造北川頂級休閑會所,魔指天堂,帝王享受敬請等待,員工招聘中。』另一家則寫著:『新起點商務KTV現場招聘點。安昌鎮娛樂航母即將閃亮登場!與安昌鎮的經濟、文化發展同步走——安昌鎮革新換代的娛樂精品店!安昌鎮的夜生活文化將更加多姿多彩!』
這座縣城也在學習一些陌生的詞語和句式。比如鎮上僅有的兩家正在建設中的商品房樓盤,一家的廣告詞是:『呈現的不僅是生活的配套,而是城市的責任。』『放飛心情,回歸屬於心靈的晴空。』另一家則是:『每天我們面對城市的飛速車流,霓虹斑駁的商廈……一切的一切,似乎只是在提醒自己必須上緊發條,身不由己的裹挾在種種城市的潮流中,心靈日益疲憊……』
最後也許連開發商都意識到,這樣的表述暫時還不屬於安昌和北川。於是紅色大橫幅打出,與這裡的居民直白交流:『麗都花園為紀念5·12大地震一周年特推出8度抗震震不倒精品住房8套,價格1496元/m2。』
4 在安昌,老縣城商店內,貨架上擺滿劣質皮鞋、布鞋、解放鞋、塑料涼鞋,門口立著大牌子:『北川、汶川5·12大地震實錄,VCD、DVD光盤,真實歷史,催人淚下。』音像店外的黑板上,第一行寫著『5·12北川大地震(紀實)』,第二行是『我的青春誰做主』,再下面是『傳聞中的七公主(韓)』。小店前,『北川、汶川大地震光碟』的牌子,和『礦泉水、飲料水』的牌子、『介紹保姆』的牌子,以及『新進上海產優質全棉布』的牌子,雜亂地擺在一起。
當你在安昌的街頭看到這些時,纔會突然意識到,原來一年前的那場地震,如此致密地嵌進了這座縣城的日常生活。
這裡還隨處能見到安縣的痕跡,比如安縣人民醫院、安縣電影院、安縣人民公園,甚至安縣蘭花協會。賓館裡收到的也還是安縣電視臺而非北川電視臺。但這裡的人們,包括安昌人、北川人,以及各路外鄉人,都急迫地想擁抱一種新生活。從琳琅滿目的招牌裡,『北川』、『羌家』、『羌鄉』、『大禹』、『羌漢一家親』……能看出他們對一個新北川的向往。
在北川縣工商局和安昌鎮工商所內,新北川的經濟活力能得到數據的闡明。這一局一所的辦公地點,大概是最『工商』的,樓下就是整日繁忙的西河市場。未進辦公室,便先聞著一股混合著雞鴨毛、魚腥、花椒、鹵肉香的味道。
震前在北川工商局登記的個體工商戶共有3000多戶,震後恢復了2000多戶,其中在安昌的有四五百戶。北川的企業,震前登記有460多家,震後只剩下一兩百家。近一年來,新注冊了195家。
在安昌工商所登記的個體工商戶,安縣縣城遷走前有八九百戶,遷後減少了不少,目前已增至1300多戶。所長介紹說,以前來辦個體工商營業執照的,一個月也就十幾二十戶,現在至少七八十戶,集中在餐飲、建材和休閑娛樂等行業。
許多新登記的商戶都希望打上『北川』的牌子,『因為北川成了世界關注的北川,感覺可能東西會好賣些』。一個商戶想叫『北川唐家山臘貨』,被告知不允許。結果他靈機一動,說自己姓唐,招牌做成了『北川唐家山臘貨』。
約北川縣委書記陳興春采訪,不是一件容易的事。終於約上,請他評價臨時縣城的這股活力。他說,這個變化只是初步的,不算什麼,你明年再來。但他又說,重建,尤其是人們精神家園的重建任重道遠。
『我其實不太願意接受采訪,因為不好說,說得過頭、說得悲觀,都不是災區的態度。』陳書記這樣表示。
這種矜持,該是北川的態度。這樣方能確保北川在過去與未來的拔河中,找准步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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