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資料圖:2009年1月25日,親友們在醫院病房裏爲季老準備年夜飯 |
與前面談到的5位大師相比,東方學家季羨林絕對是個異數。他出生於山東省清平縣,那是一個窮鄉僻壤。據其自述:“當時全中國的經濟形勢是南方富而山東(也包括北方其他省份)窮。專就山東論,是東部富而西部窮。我們縣在山東西部又是最窮的縣,我們村在窮縣中是最窮的村,而我們家在全村中又是最窮的家。”就是說,季羨林這一粒種子,不幸是像但丁形容的那樣,“掉在了岩石縫裏”。
季羨林的祖父,是個土裏刨食的農民,生有3個兒子,因爲日子艱難,養不起,把最小的老三送了人。季羨林出生的時候,祖父祖母都已去世,短命,想必和窮愁潦倒有關。祖父祖母死後,家裏只剩下當時尚未成年的父親和一個更小的叔叔,孤苦伶仃,相依爲命。兄弟倆房無一間,地無一壠,那日子是什麼滋味,概可想見。據說,兄弟倆缺衣少食,經常餓得頭暈眼花,四肢無力,有次實在挨不過,偷偷溜去村南大戶人家的棗林,撿落在地上的爛棗充飢。季羨林的母親姓趙,俗稱季趙氏,終生連個名字也沒撈上,更甭說文化什麼的了。
季羨林的童年,沒有幼兒園,沒有書香,沒有父愛母教,對於城市、高樓、電燈、娛樂、英雄等等,缺乏起碼的想象,唯獨對於本能的口腹之慾,情有獨鍾。晚年季羨林作《我的童年》,他在文章中說:
“我出生以後,家境仍然是異常艱苦。一年吃白麪的次數有限,平常只能吃紅高粱麪餅子;沒有錢買鹽,把鹽鹼地上的土掃起來,在鍋裏煮水,醃鹹菜,什麼香油,根本見不到。一年到底,就吃這種鹹菜。舉人的太太,我管她叫奶奶,她很喜歡我。我三四歲的時候,每天一睜眼,擡腿就往村裏跑(我們家在村外),跑到奶奶跟前,只見她把手一蜷,蜷到肥大的袖子裏面,手再伸出來的時候,就會有半個白麪饅頭拿在手中,遞給我。我吃起來,彷彿是龍膽鳳髓一般,我不知道天下還有比白麪饅頭更好吃的東西。這白麪饅頭是她的兩個兒子(每家有幾十畝地)特別孝敬她的。她喜歡我這個孫子,每天總省下半個,留給我吃。在長達幾年的時間內,這是我每天最高的享受,最大的愉快。
“大概到了四五歲的時候,對門住的寧大嬸和寧大姑,每年夏秋收割莊稼的時候,總帶我走出去老遠到別人割過的地裏去拾麥子或者豆子、穀子。一天辛勤之餘,可以揀到一小籃麥穗或者穀穗。晚上回家,把籃子遞給母親,看樣子她是非常歡喜的。有一年夏天,大概我拾的麥子比較多,她把麥粒磨成麪粉,貼了一鍋死麪餅子。我大概是吃出味道來了,吃完了飯以後,我又偷了一塊吃,讓母親看到了,趕着我要打。我當時是赤條條渾身一絲不掛,我逃到房後,往水坑裏一跳。母親沒有法子下來捉我,我就站在水中把剩下的白麪餅子盡情地享受了。”
季羨林小時候,基本上是一個野孩子,野地裏瘋,野地裏長。還有一件事,季羨林自己沒說,各家傳記也沒交代,他小時候出過天花,臉上留下淡而又淡的後遺症,雖然不怎麼顯形,終歸是個缺陷。季羨林四五歲時,由父親作主,跟一位姓馬的先生認了一些字,但這僅僅是第一步,接下去怎麼辦?既然家裏窮得連書本也買不起,當然談不上供他正規學習,小孩兒有一搭沒一搭地晃盪個三年五載,很容易就錯過開發的季節,撂荒了。這絕非危言聳聽,季羨林有兩個小夥伴,一個叫楊狗,另一個叫啞巴小,兩人的前途可以參照。當年,三個小娃兒見天在一起玩,浮水、打棗、捉知了、摸蝦,快活郎當,形影不離。後來怎麼樣了呢?楊狗終生務農,老實巴交,一字不識。啞巴小呢,落草當了山大王,練得躥房越脊,如履平地,本領煞是了得,可惜那是一條不歸路,最後一個失手,叫官府捉住,砍了頭。季羨林的出路,縱然成不了鋌而走險的綠林好漢,也必然是像楊狗那樣,當一輩子農民,整日價面朝黃土背朝天。
寫到這兒,想起一個故事:科學家霍金髮育遲,很晚才學會閱讀,上學後,在班裏的表現十分糟糕,老師覺得他是馬尾巴串豆腐——提不起來,同學把他當成諷刺捉弄的對象。霍金12歲時,班上有兩個男孩公然用一袋糖果打賭,說他永遠不會有出息。同樣的道理,倘若當年有人就季羨林的命運打賭,肯定賭他不會成材。
季羨林的童年是平凡的,我們左看,右看,橫看,豎看,都和大師的潛質相距甚遠。但是他後來分明成了大師,響噹噹的!這說明觀察是不到位的。筆者轉而想到卡耐基的名言:“人生所能得到的最好財富,就是出生在貧寒之家。”《孟子》亦有言:“生於憂患。”以是觀之,季羨林的童年並非一無可取,當他一旦覺悟,昔日的貧窮就會化爲奮發的動力,從而受用終生。
系列文章“六位同齡大師的童年”至此刊發完畢,下期開始陸續刊發周汝昌先生的系列文章“《紅樓夢》關鍵詞”。——編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