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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在我們的心態比過去要平和了,這樣我們就會抱著學習的心態,不僅僅向發達國家學習,也會向發展中國家、新興國家學習』
2010年世界博覽會在上海舉行,令世界的目光雲集於黃浦江兩岸。作為東西方文明交匯的十字路口,近代的『大上海』正是在中國向世界學習的過程中崛起的。而今天,『大上海』更被視為中國現代化的縮影,近代史170年來中國向西方的學習歷程如何評價?
在北京奧運會後舉辦的上海世博會,對於中國與世界具有何種不同的意義?1975年起世博會開始形成對人類文明模式進行反思的慣例,後危機時代,世界各國對過去及未來,有了新的思索與展望,這對於處於現代化征程中的中國有何啟示?
帶著這些問題,本刊專訪了華東師范大學歷史系教授許紀霖,北京大學中文系教授、文化學者張頤武,北京大學法學院教授、北京大學社科部副部長強世功。
被動向西方學習的歷程
《瞭望》:鴉片戰爭後,中國人被動地學習西方以『救亡』,透過上海這一中國近代化的縮影,如何評價近代史170年來中國向西方學習的歷程?
強世功:近代以來,中國面臨巨大的轉型,既有來自西方文化的挑戰,也有來自中國社會自身的壓力,可以說內外交困。在這種緊迫的背景下,我們當然希望找到最直接的辦法來擺脫困境,『向西方學習』無疑是最直接、最方便的路徑。
因此,必須高度肯定近代以來中國人向西方學習的歷程,是否具有強大的學習能力本身就是一個民族能否成長、一個文明能否延續的關鍵。這一百多年來的歷史已經證明了中華民族的創造力和中華文明的生命力。不可否認,在這個過程中出現了『全盤西化』之類的激烈主張,但我們不要忘記,在這種主張背後,往往是把『全盤西化』作為手段,是通過全盤否定來救治中國文化、復興中國文化。因此,我們要看待近代以來在保守與西化之間的論戰中,有一個共同的主題:即追求民族的獨立與自主,在西方主導的全球化進程中擺脫被支配的命運,爭取民族獨立和人民解放,實現人民當家作主。這種連續性體現了一種『保守』的精神氣質,即對中華文明作為『天下中心』具有根深蒂固的自信,正是這種自信使得中國人以主人的心態積極參與到全球化進程中,並促成了今日中華文明的復興。
張頤武:中國向西方學習是必然要經過的歷史過程。中國在西方的『堅船利炮』之下打開國門,中國社會開始發生巨大的變化。100多年來,我們有很深的民族悲情,要爭取民族的獨立、富強,面臨著嚴峻的挑戰。我們對西方有兩種心態,一方面是批判的,要反抗西方;另一方面是仰視的,西方科技水平相對較高。現在中國進入了一個新的歷史階段,是平視的,告別了20世紀痛苦的悲情。無論是綜合國力的提昇還是人民生活的發展,都是一個新的局面。
許紀霖:上海是一個世界主義的都市,是拿來主義的。上海是『學西方』的典范,即使這樣,上海也沒有因此變為一個西方的城市,依然是中國的。1949年之前,上海非常多元,除了學術中心在北京,剩下的中心都在上海。上海的經濟發展是一個奇跡。從文化角度,『上』是與時俱進,永遠追求最新、最時尚的東西,但也缺乏文化積淀和大氣;『海』是海納百川,上海有巨大的將多元文化同質化的力量,什麼東西拿到上海以後,如各地的飲食,川菜、雲南菜等,都被上海化了。
我們今天可以平視西方了。如果說中國人過去太自卑,現在則有點太亢奮。我們現在需要大國民的心態,就是不卑不亢。世博會上,不管大國小國,大家一起交流,心平氣和地看看各自的好生活。很多媒體的報道,主基調是參觀者說中國多麼偉大,這種基調我個人認為比較超前與可怕。
『真正的收獲應該是全民的啟蒙』
《瞭望》:中國的GDP排名已緊逼世界排名第二的日本,並且經濟連續多年保持高速增長,在去年的金融危機中一枝獨秀,依然『保八』成功。有人認為,中國模式對於全世界都存在借鑒意義,也有人說,中國依然缺乏文化自信,急於用中國館那樣搶眼的宏偉建築『證明』自己。在西方世界渡過經濟危機,面臨轉型的時代,中國需要向世界證明什麼?學習什麼?
強世功:中國是一個復雜多樣的大國,而且是一個擁有悠久文明傳統的大國。這樣的國家在現代化的過程中,不可能依賴任何現成的制度模式,必然會形成『中國模式』。從近代以來的中國看,在中國這塊土地上,差不多實施了形形色色的人類試驗:既試驗過社會主義,也試驗過資本主義;既有計劃的經驗,也有市場的經驗;既試驗過議會制,也試驗過總統制,更有二者混合的經驗;既有多黨競爭的經驗,也有多黨合作的經驗;既有競爭式民主的試驗,也有協商民主的經驗;既有中央集權的經驗,也有地方割據的經驗,更有地方區域自治和特區的經驗;既有大陸法的傳統,也有普通法的區域。所有這些恰恰說明中國的復雜性,但也為其他國家提供了可供研究的經驗。
由此,『中國模式』不是唯理主義預先設計的產物,而是中國人民在實踐中摸索出來的,是學者們對現實經驗的總結。如果說『中國模式』對其他國家有什麼借鑒意義,那麼恰恰是『反對模式』,反對預先設定模式,反對教條主義和照搬照抄,堅持走符合自己國情的道路。因此,我認為,今日中國應當有一種自信,這種自信一方面在於不要急於追求西方國家的贊揚或者承認,關鍵是要做好自己的事情;另一方面也不需要刻意追求中國特色,反而應體現出海納百川的包容。
張頤武:一個社會在發展過程中不能一蹴而就,但是我們現在所處的發展進程已經給我們提供了一個很好的平臺。一個國家在發展過程中都有這個階段,一個新崛起的社會,一定要有展示自己的創造力和高度的平臺。美國在19世紀末20世紀初崛起時,也有要展示自己的願望。
中國是一個有幾千年文化傳統的社會,在經過了一百多年艱難曲折後,在新崛起的過程中需要有一種標志性、象征性的符號,展現自己新的創造力和想象力,讓別人了解自己。至於更深沈地展現中華民族的文化追求,我們也在努力。用搶眼的建築,讓人產生視覺衝擊力,是一個國家崛起中必然的過程。一個民族經過了一百多年的屈辱、低迷的階段,經歷了經濟上的困難、挫折,希望讓別人看到中國人告別了過去貧困屈辱的歷史。我覺得,中國館不失為一種合理的設計,既然是主辦者,還是要展現自己的形態。
許紀霖:一個國家在剛剛崛起的時候,有急於被承認的心態,這不要緊。要緊的是,不能沒有更深刻的內涵,只剩下一個『抱負』。
既然這屆世博會的主題是『城市』,在世博會上最重要的是看看人家怎麼生活,看看全世界對幸福的理解的多元性。中國處於城市化發展高潮,人家怎麼創造美好生活?不是只有一個『好』,而是有各種好法。我倒是想去看看城市最佳實踐區,有決策權的官員也應該去看看。很多人以為水泥鋼筋加玻璃就是現代化。其實,我們對『現代性』的理解太同質化了。借助世博,我們要重新檢討,什麼叫好的生活、好的城市,現在主要是觀念上的問題。
中國改革開放三十多年,是摸著石頭過河,可以說是『中國經驗』,還不能叫『中國模式』,因為還沒有上昇到理性化的層面。我們還是應該把姿態放低一點。有實力了,能辦奧運會、世博會兩件大事,是一個證明。但現在的世博會和歷史上的世博會已不太一樣了,現在更多地被認為是一個嘉年華活動,如此而已。
看世博會不是要自我陶醉、自我滿足,如果懷著這種心態去辦、去看世博會,最後的收獲是很小的,真正的收獲應該是全民的啟蒙,是文明啟蒙。要了解什麼叫文明?什麼叫多樣化的生活?簡單地說,我感覺在物質方面,中國不比國外差,甚至比其中一些國家更好,但是我覺得包括城市的人情味、文明程度、守規矩,等等,我們同發達國家還有距離。所以一個國家最後是否崛起,不是看GDP,也不是人均GDP,而是看精英是淨流入還是淨流出。城市也是這樣,如果一個城市很富裕,但人們還不願意待在這裡,這樣的城市是有問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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