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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的印象中,劉亮程是個朴實的人,他學歷不高,也不是名師高徒,長期生活在西北大漠的一個小村莊、小縣城裡,文化優勢可以說一點都沒有。我第一次見劉亮程差不多是十年前,那時他突然走紅於文壇。這個沈默寡言的『鄉村青年』因為自己的散文著作《一個人的村莊》正受眾人追捧。一個反復描摹自己村莊的人,不就是一個天天耕種『自留地』的農民嗎?怎麼那麼讓人覺得有『文化氣息』呢?散文是劉亮程文學寫作成就最高的領域,《一個人的村莊》是在『文化散文』甚囂塵上之際出版的,它以一種同樣長度的散文寫作,開闢了一條新的道路,讓人耳目一新。
劉亮程是自然生長起來的文學家,有人稱他為『鄉村哲學家』,我以為這個稱呼非常貼切。在我看來,與其說劉亮程是個寫作者,不如說他是一個冥想者,他時時刻刻反復思索和剖析自己的生活經驗,《一個人的村莊》就全部取材於他生活的家鄉。我以為,這恰恰是中國現當代文學創作最缺乏的經驗。反復剖露自己的生活經驗,又讓人從中感受到更多的東西,即把傾向性和作者意圖隱藏在本色的人物故事和鄉村風情後面,這樣的創作經驗,從五四時期的魯迅以後,其實並沒有真正繼承下來,《一個人的村莊》寫到的新疆沙灣與我們大多數人不相乾,但大家都喜歡的原因,就在於微小的地方放射出的內涵卻與人們生活的經歷有強烈的相似性和精神上的共鳴。
《鑿空》是劉亮程的第二部長篇小說,這部作品稱之為小說,其實仍然有著散文的影子,有感受的鮮活性和結構的『零散性』。劉亮程的小說一如他從前的散文,最讓人稱奇的,是他把冰冷的鐵器如坎土曼寫出了有生命的感覺,把動物如毛驢寫得有精神,會思會想,可以與人『平等交流』。他對毛驢如何能夠思想的描述不是漫畫式和寓言式的,而是有趣的和有意味的。作品中很多沒有生命的器物有了生命的溫度和感覺,有生命的動物如驢、貓、狗、老鼠等寫得有了精神氣息。在這一敘述過程中,劉亮程並沒有采取後現代或寓言的方式,通過變形的方法將動物和器物擬人化,而是通過其存在的自然方式、按照原本的存在狀態去寫,對它們生存的內質加上了主觀的東西,賦予了作者所要表達的主題,這些主觀的東西並非生加硬貼,而是一種自然描寫中的獨特『超越』。
對一個冥想者來說,世間所有的存在,人、動物、植物,都可作為個人思考和與之交流的對象;作為一個鄉村哲學家,劉亮程的觀念、思想不是從書本中來,更不是從體系中來。他從經驗出發,對不可言說、毫無詩意的事物進行藝術的描摹,有效無效地、執著地『對牛彈琴』,這正是劉亮程創作上的獨特優勢和他的最大價值。《鑿空》同樣寫出了通常意義上不可能寫出意味和詩意的東西。比如坎土曼、鐮刀、拖拉機的溫度和存在感,毛驢、狗、羊的精神性,等等。小說寫拖拉機那部分非常出神,他寫了人和拖拉機、驢和拖拉機、狗和拖拉機之間的交流與對峙,讓冰冷的器物產生溫度,讓動物有更高的神性和靈魂。
在《鑿空》裡,劉亮程給毛驢賦予了很多東西,它的生存、繁殖,在生活的變異中又面臨滅亡的過程,作品中有很多這樣意象和象征,當它們從生活必需走向被人拋棄,從繁殖到面臨消失,實則暗含著社會前進的步伐,暗含著優勝劣汰的准則,先進和落後的比拼,等等。劉亮程始終小心翼翼地對待這些變化,一直到結尾我們都沒有讀到作者對毛驢被其他事物取代、退出人們現實生活的態度。即他到底是以懷舊、眷戀以至於憤怒的姿態對待這一現實,還是將這一切當作時代進步的標志來對待呢?劉亮程沒有提供一個明確的態度。而這恰恰是一個小說家應該有的『正確態度』,因為生活是在呈現當中,不是在個人的評價上。他在努力保持作品的『小說性』。
如果說劉亮程在《一個人的村莊》裡寫的是生活的過去式,一種看似完全與時代沒有關系的生活狀態的話,《鑿空》則把時代的要素加進去了,在不變中加進了變異的要素,如重大工程、城市建設等強烈的社會事件明顯在小說在存在了,他第一次以非常謹慎的態度、小心翼翼地對待生活的變化。我看重的,是他不把這些看作是對舊有生活秩序的破壞而充滿敵視,而是在小說故事的呈現方面努力做到自然妥帖。
我們讀到過太多把小說變成社會學素材的文學作品,劉亮程卻是懷著詩意的、哲學的態度來觀察、描寫和評說同樣的人和事。他是一個固執的鄉村哲學家,又是一個對生活變化持謹慎樂觀的作家。他似乎很願意在這樣一種雙重心態中完成自己的創作。《鑿空》描摹了一個鄉村空間,描寫了人們在變與不變中的生活和心理矛盾,但我以為在人物的典型性、故事情節衝突的高潮性方面還有欠缺,缺少凝練起來的故事情節和人物性格。劉亮程的小說創作還可看出濃厚的散文化的影子,他似乎還是沿著自己開創的散文道路前行,還需要在小說文體上找到獨特的文脈。劉亮程在散文上已被讀者認可,如果他希望在小說創作上收獲更多,應當在小說文體上更加自覺地實踐,包括題材選擇、敘事方式、人物命運、性格塑造等方面,都需要進行新的努力和開拓。
劉亮程的小說一如他從前的散文,最讓人稱奇的,是他把冰冷的鐵器如坎土曼寫出了有生命的感覺,把動物如毛驢寫得有精神,會思會想,可以與人『平等交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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