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口述|白建生執筆|實習生肖明舒
嚴父慈母,這樣經典的父母角色搭配在很多人的童年記憶裡都印象深刻,白建生女士也不例外。
從小到大,父親都是嚴厲的象征。即使為即將遠行的女兒送行時,父親也沒有母親那樣充滿溫情的諄諄叮嚀,而只是站在遠處,以固有的堅強支橕他的威嚴。
然而父親的愛護,卻體現在許多細微之處,一路走來,很多細節都讓人難以忘懷。正如林清玄描述的那樣:『愛只能體會,難以描繪。』這也許就是對於父愛最完美的詮釋。多年以後,長大成人的兒女們纔明白,父愛沒有綿長的柔情,更沒有體貼溫馨的話語。原來一直都不善言辭的父親,卻和母親一樣,以他特有的方式,同樣給予著兒女溫暖的陽光和一片湛藍的天空。
從小,我就害怕父親,在他面前,我總是很小心。
之所以這麼害怕,是和父親的脾氣有關。上世紀五六十年代,一家七口人,物質條件的艱難常使他和母親為了柴米油鹽發生口角,父親脾氣很大,有時急了能把家裡吃飯的桌子都掀翻。
幾乎所有的事情都是父親說了算,他的威嚴也在這樣的長期積累之下形成了。當然,讓他發脾氣的不只生活瑣事,更多的還是因為我們這幾個孩子。那時候,挨打最多的要算我的小哥,小哥小時候挺淘氣的,在外面還喜好『打抱不平』,一旦有小孩兒來我家告狀,父親不是打他就是罰他跪搓板兒。在他看來『一個巴掌拍不響』,別人告狀說明他招惹人家,再有理也是錯。對於我們幾個女孩兒,要是有哪門功課成績不好,父親都要嚴厲批評,好像我們天生就得是一個『完人』,不該出錯一樣。
一直以來,我對父親都懷有一種敬畏,最怕的就是他那張發怒的臉和訓人時的大嗓門兒。但是一個孩子怎能不犯錯呢?
記得有一次,父親下班回家,手裡托著一個紙包,高興地把我們兄妹幾個叫到身邊,一層層地打開,原來是餅乾!那時的小孩子們不像現在有這麼多零食,幾塊餅乾,散發著香甜的氣味,足能勾出我們的『饞蟲子』。父親給每個孩子分了幾塊,然後把剩下的放在飯盒裡,擱在臥室的立櫃頂上。
那盒餅乾,成了我難以抵擋的誘惑。夜裡,家人都睡熟了,我掀開被子,悄悄地爬起來,躡手躡腳地踩著父母大床的床幫,扒著立櫃夠到飯盒,抓了幾塊餅乾,趕緊回到被窩裡,狠狠地解了一回饞。
一夜無事。
清晨,全家都起床了,父親忽然問大家:『你們昨天夜裡聽到咱家鬧耗子的聲音了嗎?』
『沒有啊!你聽見了?逮著了嗎?』媽媽嚇了一跳。
這時,我看到父親的目光漸漸移向我,那眼神有一種強烈的穿透力,讓我如同一只對風暴有感應的小鳥兒,惶恐不安,連大氣都不敢出,趕緊紅著臉低下了頭,心想這次肯定會被狠狠地責罵了。誰知,父親卻沒再說話,只是走過來摸摸我的頭,壓低聲音對我說:『下次別這樣了,摔著你怎麼辦?』那一刻,我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一直以來,總覺得父親刻板、固執、不善言辭,甚至有時候懷疑他是不是真的疼愛我,然而這件事,卻讓我感受到了父親嚴厲背後的感情流露。之後,隨著年齡的增長,我越來越能體會到他是那麼慈愛、那麼細心,只是從不表達出來而已。
我十七歲那年,到農村插隊。就在我走之前的幾天,父親上班時從三樓摔了下來,後腳跟摔成了粉碎性骨折,但他還是非要去火車站送我。哥哥和母親都勸他別去了,可父親想做的事情,誰也阻止不了。
父親拄著拐杖送我到了車站,直到我上火車,他除了幾句簡單的囑咐,再沒多說什麼。當列車徐徐開動的時候,他突然一瘸一拐地向前走了幾步,探身向車窗送給我一句話:『記住,扛不住了就回來歇歇。』
列車漸漸駛出站臺,父親的輪廓在我視線中變得模糊了,可我仍舊看見他一絲不動地站在那裡,眼睛朝著列車遠去的方向……我是懷著一顆寬慰的心離開家鄉的,因為我知道,在我身後有著一個堅實的後盾,那就是父親。他那句話寄托著多少溫情、多少關切,他的身影愈淡而情意愈濃,彼此相隔愈遠而心卻靠得愈近。
後來,聽大哥說,在火車開動的那一刻父親流淚了。他看著列車,看著我那扇車窗,然後微笑著揚起嘴角。就在那一瞬間,一滴眼淚順著他的眼角淌了出來,很難說清楚這眼淚是一種自豪,還是一種飽含著不捨的傷感。而他,只是隨手一抹,淚水便消失不見了。
我的父親,在我眼中一直是堅強果斷的化身,一個從不流淚的男子漢,卻為女兒流下了一生中的第一把淚。原來他的淚不是不輕彈,而是傷心時從不聲張,那剛強的眼淚不曾讓人看見,就從眼底直接流到心裡去了。插隊這四年裡,父親沒給我寫過信,他想對我說的話,都是讓媽媽和哥哥在信裡轉述給我。但我心裡明白,我那不善言辭的父親一直都惦記著我。他對我的關懷,就像是臨別時的那一滴淚,並不是隨時在身邊可以感觸到的祝福,而是一種深藏不露的厚重的情感。
後來,由於我表現突出被選調回天津上學。就在我剛入學的那年夏天,一個悶熱的中午,父親忽然到學校來找我,當時我一愣,這麼熱的天,學校離家騎車要四五十分鍾,大中午的他來做什麼?到了老師辦公室,我看到父親正拿著一把扇子呼哧呼哧地扇著,臉上的汗一直淌到脖頸,身上的白襯衣全被汗水濕透了。原來那天早晨,我插隊的公社把我的檔案寄到家裡,父親覺得檔案對我非同小可,我一定急著要用,所以特意頂著酷暑給我送來了。收下檔案,我留他在學校吃飯,他卻還是那麼固執,無論我怎麼留,他都堅決不吃,推著自行車就走了。這是我第二次看著父親遠去的背影,依舊猶如電影畫面般慢慢淡出我的視線。我突然發現自己原來是擁有這麼多幸福的人,雖然一直以來父親的愛讓我覺得略顯沈重,但他那份無私的感情卻平淡、真摯而又朴實,猶如那背影一般定格在我心裡。
畢業後,我分配到工廠工作。這時的父親,可能是上了年紀的緣故吧,脾氣似乎比以前平和了許多。每天早晨,他都怕我趕著上班吃不好早點,於是成了家裡最早起床的人,親自為我准備好早點,還把我的午飯用飯盒裝好,然後叫我起床。那語氣很輕,似乎在喚醒一個熟睡的嬰兒。也許在父親眼裡,女兒永遠是他珍愛的天使,無論走過了多少歲月,永遠都需要他的呵護。
親恩如海。直到自己為人父母之後,嘗到了養兒育女的辛苦與牽腸掛肚,我纔深刻體會到那個默默無聞卻一直在關愛我的父親,有著何等細膩的內心。
然而,直到他在上世紀八十年代初去世的時候,我也沒對他吐露過一句感激的話。每每想起父親,總忍不住傷感流淚。兒子小時候寫作文,把我這個媽媽形容為一個特別善良體貼的人,現在想想,我的善良,給了父親幾分?我的體貼,又給了父親多少?夜闌人靜之時,我常常想起父親,點點滴滴的記憶片段裡,總有說不盡的酸楚和遺憾。如今追悔莫及卻為時已晚,只有那無盡的嘆息與我相伴終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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