慰安婦之子:因日本血緣一輩子不能上學不能娶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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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源: 中國青年報 作者:袁貽辰 編輯:包天墅 2017-07-26 10:35:39

內容提要:導演郭柯的鏡頭一直在追趕時間:幾年前,他拍了一個『慰安婦』的故事,以《三十二》命名——當時全國僅有32位公開身份的慰安婦幸存者。

  把這些老人當作親人去看待,你的拍攝就有了分寸,問題就有了底線

  如果說還有什麼能撥動這些耄耋老人的心弦,郭柯的答案一定是親人。這些經歷過傷痛、戰亂、飢荒的老人在晚年輕而易舉地被子女捏中了『七寸』。

  攝制組的志願者龍慶全程跟拍,作為團隊裡的『長輩』,她既是郭柯中學時代的英語老師,也代表攝制組和老人及家人溝通。她和一位慰安婦老人溝通拍攝訴求,對方告訴她,自己恐怕不能接受拍攝。原因很簡單,『如果我說了,我擔心我的子女不再贍養我了』。

  還有老人跟龍慶哭訴,每次好心人來看她給了錢,總是第二天就被兒子拿走了。龍慶著急,她要替愛心人士給老人捐款。想來想去,她把錢塞進了老人的羽絨服裡,這個口袋放一點,那個口袋裝一些,可是塞著塞著她又想,老人年紀大了,怎麼記得住錢在哪裡。

  志願者龍慶停下雙手,默默地哭了。

  海南的一位慰安婦老人,初次見到龍慶時正嚼著檳榔,嘴裡紅紅的,在一間破屋裡臥床不起。龍慶等人為老人買了一把輪椅,老人坐上輪椅後出了小屋,旁邊是兒子住的兩層小洋樓,兒子默默地看著龍慶把老人推出去,在村子裡轉了一圈又一圈。

  天黑了,龍慶想回去了,可老人說,『再轉轉,再轉轉吧。』

  郭柯覺得,這一切就像一個圓,身處圓心的老人往往早已平靜度日,圓心之外的親人、鄰居甚至是大眾卻在源源不斷地向老人投射傷害。

  毛銀梅把慰安婦的身份瞞了五十餘年,甚至連她的養女都不知情。直到上世紀90年代,突如其來的記者纔讓養女了解了母親的這層身份。

  『社會上很多人叫嚷著日本必須認錯、慰安婦好可憐等等,實際卻對老人的生活情況一無所知。』郭柯很氣憤,他認為這些人要麼把老人當成了『歷史證據』,要麼就是站在高處的同情憐憫,自始至終,『我們沒有真正敞開懷抱去接納這些老人』。

  『走不出這段歷史的,不是這些老人,是我們自己。』他平靜地說。

  郭柯用了最克制的手法來拍攝,很多時候老人開始哭泣,他的鏡頭就拉遠,飛到了天上和窗外,雲靜靜地飄過,雨嘩啦啦地落下。大段大段的空鏡頭和遠景讓這部片子變得『一點兒也不好看』。因為想一個不落兒地呈現22個老人,這部電影甚至被一些學院派批評『沒有故事』『沒有層次』『沒有起承轉合』。

  這也許是全世界主角最多的一部電影。在95分鍾時長的片子裡,22位主角輪番登場,沒有時間軸,鏡頭遠遠的,只來得及『深情地凝視一眼』。

  從拍攝結束到現在,3年過去了。這期間,郭柯數不清自己經歷了多少質疑。有投資人撤資,有發行方打退堂鼓,還有業界紛至沓來的批評。

  一次,在一場傳媒公司舉辦的小型看片會上,業內的編劇評價《二十二》:『從藝術創造的角度上看,即便是紀錄片,也需要矛盾和衝突,也需要有情節。』

  他們的意見,是否定的。

  坐在角落的龍慶急得不行,她是外行,不敢發言,可她真的很想站起來,替自己的學生郭柯鳴不平。那些矛盾、衝突,其實都有。

  在李愛連家拍攝時,某天,一場大雨突如其來,老人倚坐在炕上發呆。攝制組當即決定,人員清場,只留下攝像師和龍慶。攝制組決定試試看老人是否願意開口。許久,老人小聲問龍慶,門都關好了嗎?

  得到肯定的答復後,李愛連一邊哭,一邊說起了當年的遭遇。70多年前,日本人把她抓去後,餓了她三天三夜,到最後扔給她一堆大蔥,那年只有18歲的她接過來連吃了8根,吃到後面胃已是火辣辣地痛,嘴卻沒停。

  後來,她落下了胃病。

  老人開始哭泣,還在斷斷續續回憶那個凌辱她的40多歲的日本人。龍慶對著老人無聲地哭泣,耳機裡傳來郭柯的聲音,『龍老師,可以了,停下吧。』

  這段故事最終沒有被剪輯到成片裡。 『把這些老人當作親人去看待,你的拍攝就有了分寸,問題就有了底線。』郭柯說,自己很倔,在市場面前,他也曾自我懷疑過,但從沒想過低頭。

  如果這是個錯誤,那就讓它錯得浪漫些

  紀錄片四處碰壁的那段日子裡,郭柯曾不止一次地和龍慶說,大不了片子就作為資料片保存下來,30年後一定有它的價值。

  其實,剪片子時,郭柯也有過掙紮。他那些『導演的臭毛病』時不時冒出來,讓他糾結要不要剪出一部『有故事情節、有節奏感』的片子。

  但他心裡沒底。他找到了知名剪輯師廖慶松,對方問他『你為什麼要遷就觀眾?』

  『你拍這個片子是為了什麼?故事性嗎?』

  『你為什麼要剪得有節奏感?她們的生活是有節奏的嗎?』

  郭柯覺得自己醒了,他決定徹底放棄歷史畫面和解說詞,『如果這是個錯誤,那就讓它錯得浪漫些』。

  剪輯團隊翻來覆去啃完十多個硬盤,成片最終比粗剪版少了3分鍾,卻多了郭柯曾經想都不敢想的內容。比如,一個固定的鏡頭竟然放了一分鍾,沒有任何節奏可言。按過去,鏡頭對准5秒鍾後,這個年輕的80後導演就打算切走了,『該考慮觀眾是不是煩了,該切個近景什麼的』。

  可是這次,郭柯突然覺得,『人的心靈沒有節奏,就這樣放著,讓觀眾自己去體會吧。』

  剪輯片子的幾個月裡,他發現自己能慢慢聽懂廣西話了。那個說著『眼淚都往心裡流了』的韋紹蘭在鏡頭前不止一次地說過,『世界真好』。

  老人說,這世界紅紅火火的,真好,『吃野東西都要留出這條命來看』。

  在殘破的土房子裡,老人收到了攝制組送給她的毛絨玩具。那是一只紅色的小猴子,老人和郭柯都屬猴。收到禮物的那天,老人一個勁兒地撥弄著小猴子的尾巴,笑著說『真好玩』。

  快走了,龍慶擔心老人會不捨得,可瘦小的韋紹蘭只是站出來目送他們遠去,表情『非常平靜』。她還給郭柯發了4個包著100元錢的紅包,『過年了,你拿著這個回去給媽媽買點糖果吃。』年關將至,拍攝結束後的每年臘月,郭柯和攝制組的代表都會來探望老人。

  拍攝林愛蘭時,曾發生了一件小插曲。當過紅色娘子軍的老人非常重視政府發給自己的獎章。一天,她告訴攝制組,自己的獎章被一個叫阿憨的村民偷了。她著急的樣子讓龍慶十分不忍,龍慶匆匆為老人尋獎章。

  可是阿憨否認自己偷盜。第二天,攝制組幫老人打掃衛生,在一堆死老鼠的屍體裡找到了丟失的獎章。老人笑了,『就像個少女一樣,特別羞澀,特別不好意思』。

  和獎章一起被發現的,還有老人珍藏的『美元』,版型比正常美元大了幾號,龍慶笑了,她跟老人說,這美元是假的。林愛蘭又笑了,臉窩深陷,還躲著鏡頭。一旁的龍慶覺得老人『內心其實也很柔軟啊』。

  獎章的故事代替對戰爭的回憶,和喂養野貓的故事一道擠進了這部95分鍾的紀錄片。郭柯說,自從2012年開始拍攝《三十二》以來,從來都不是自己在幫助慰安婦,而是老人在幫助自己這個毛頭小伙成長。他越來越清楚,『自己該乾什麼了』。

  也許有一天,自己會把那些框全部抹掉

  郭柯眼中該做的事,就是讓《二十二》走進院線,讓更多人尤其是年輕人看到。

  他跑了一整年的電影節。他太窮了,總是讓電影節主辦方把返程票訂到下一個電影節舉辦地的城市。全世界奔波一圈兒,片子獲得2015年釜山國際電影節『最佳紀錄片』提名和2016年莫斯科國際電影節『最佳紀錄片』提名。在電影節現場,郭柯說:『謝謝你們的包容。』

  俄羅斯著名導演尼基塔·米哈爾科夫評價《二十二》:『是一部很溫暖的電影。』2016年北京大學生電影節將組委會『特別推薦獎』頒給了它,可是,這部片子在當時還是離上映遙遙無期。

  一年過去,郭柯已經把能報名的電影節報了個遍,滿打滿算有好幾十個。新的一年,他不知道自己該做什麼了。

  可他還想再為電影做點什麼。他還記得,在一個國際影展上,一位日本記者攜全家觀看了這部片子,他告訴郭柯:『謝謝你拍了這樣的片子,沒有一味指責日本,能讓我們自己去回想,想想這些老人當年都發生了什麼。』

  郭柯希望,這是一部任何人看了都不會尷尬的片子。『如果一部片子全是責備、指責、說教,你讓人看啥?』他還是那句話,『老人能活到現在,就說明了一切。』

  電影宣傳海報,是手繪的女孩形象。郭柯還特意將這些老人的笑容做成手繪海報。郭柯說,自己想讓多一些的年輕人走進影院,不排斥這個題材,不被痛苦、灑滿淚水的面容嚇跑,能知道『這些慰安婦老人是受害者,更是我們的同胞』。

  郭柯說,影片的所有票房都會捐給研究中國慰安婦的相關研究機構,自己不會靠這個項目賺一分錢。

  跑電影節時,他看到,韓國的年輕人把慰安婦老人繡的花做成了logo,印在手機殼、相冊和帽子上,並進行義賣,收益都捐給老人。韓國的明星紛紛在公開場合佩戴紀念慰安婦的紀念章,呼吁更多人關注這一群體。

  郭柯曾參與一次韓國慰安婦紀念活動,活動現場全是中小學生的身影。可去年,上海『海乃家』慰安所去留引發爭議時,他從電視裡看到,慰安所遺址附近的中學生說,『(慰安婦)不是很光彩,還是不要特別了解比較好,學生還是不應該知道太多。』

  主管部門的工作人員對著鏡頭說:『你在學校裡放了這樣一棟房子,對學生到底要起什麼樣的教育作用?』

  這部電影的推進,還在繼續。

  去年,在侵華日軍南京大屠殺遇難同胞紀念館的幫助下,郭柯面向社會眾籌片子上映的宣發費用,大半年過去,100餘萬元被湊齊,31850個名字留在了紀錄片的片尾。

  那也許是史上最長的電影片尾,『要放10分多鍾』。光是片尾曲就有8分鍾,漆黑的銀幕上,31850個名字開始緩緩滾動。

  片尾曲輕輕放著,『日頭出來點點紅,照進妹房米海空。米海越空越好耍,只愁命短不愁窮。天上下雨路又滑,自己跌倒自己爬。自己懮愁自己解,自流眼淚自抹乾……』

  這個名單從0走到31850花了大半年的時間,也有很多事情悄然改變。

  《三十二》正式進軍一家視頻網站,當那個因為日本血緣而一輩子不能上學、娶不了妻的70多歲老人羅善學在鏡頭前講述自己的一生時,視頻彈出了鋪天蓋地的彈幕:『你是中國人。』

  林愛蘭悄悄去世了。攝制組趕赴海南,想辦法為沒有男性後代的老人立碑,將老人的遺物收好,寄給上海的中國『慰安婦』歷史博物館。他們奔走的身影觸動到了老人最小的養女阿香,家境並不富裕的阿香為紀錄片捐了款。

  那位被兒子搶走善款的老人89歲了。她對龍慶說,自己很多年沒過生日了,今年兒女都回來給自己祝壽,無論如何要請攝制組的人一起吃飯,『我管飯,你們一定要來』。

  『日本人』羅善學養了只可愛的小貓。冬天生著火,老人默默看著小貓撲騰,龍慶覺得『他不再只一個人躲在牆角了,眼裡都是溫柔』。

  但告別,終將是關鍵詞。毛銀梅老人走了,床頭的梔子花一點點泛黃、消失。

  李愛連的腳、手、喉嚨一個接一個地『失靈』,她生活的半徑越來越窄,整日躺在炕上。她很思念這些遠方的年輕人,總讓兒媳給郭柯發消息,說『自己最近身體不太好,能不能來看看我』。

  兒媳告訴老人,郭導很忙。『他在忙什麼呀?』老人還是不死心。

  『他有很多很多的事情要做呢。』兒媳眼色和緩。

  第二天,李愛連似乎忘記了昨天的對話,又對著兒媳嘟囔讓郭柯來看看自己,只是,她的喉嚨一日比一日使不上力了,總有一口痰卡著,說著說著就沒了力氣,只聽得見微弱的氣聲。

  龍慶的手機內存早就不夠了,她拍了『數都數不清』的照片,可還是總錯過和老人的分離。22這個數字自從他們離開那一刻就跳動起來,3年後的今天,這個數字暫時定格在了9。

  每當一位老人離世,郭柯就會在紀錄片片尾處,給老人的名字加個框。可最近這些日子,老人走得太快了,他甚至來不及加框。

  他說,也許有一天,自己會把那些框全部抹掉,回到當初遇見她們時那樣,老人對著鏡頭笑啊笑,彷佛這些年,她們從沒有離開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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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原標題:趕在零之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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