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聞事件:
最後的抗衡 不交欠費不發准考證
事件的主述者是安徽省阜陽市文昌中學的幾個應屆高中畢業生,有關情節得到所涉單位有關人士的確認。
2001年7月7日。全國統一高考第一天。
晨6時許,阜陽市文昌中學的會計室門口聚集了二三十名學生,等着領取自己的高考准考證。而這個時間,已經是大多數高考考生洗漱用餐,準備赴第一場考試的時間。
學校扣發准考證是因爲學生欠繳學費。爲此,學生和校方僵持數日。至7月7日晨,仍有31人欠費,欠費金額累積4.8萬元。
6時半左右,會計到,宣佈校方最後的決定:允許部分補繳,但剩餘欠費不能超過200元。做到者,發准考證,暫扣畢業證。
一些學生開始補繳欠費,旋即拿到准考證。但仍有學生未補分文。
8點16分,未補欠款的學生之一撥打110報警,警方急馳到校,力勸在場的值班校長給學生的高考放行。校方反問:警方能替欠費的學生做擔保嗎?警方不能。於是斡旋未果。
8點30分,學生打當地市長熱線,無人接聽。
8點46分,一學生打“摩的”直闖市政府,在市府大廳裏遇佩帶“高考巡查辦”胸牌者,急訴“險情”。未及話落,便得指示:趕快赴考場。
該學生帶了幾輛“摩的”趕回文昌中學,拉上幾個未領到准考證的考生向設在阜陽市15中的考場急駛。
因有高招辦緊急部署,學生們順利通過考場的第一、第二道警戒線,卻在最後一道警戒線前被卡住,當時時間爲9點16分,比規定的截止進場時間超出1分鐘。
儘管這一分鐘的延誤被逐級上報請示,最終沒有人敢違高考紀律爲這些遲到的考生特批准入。
據統計,至第一場語文考試開考,文昌中學共有11名考生因欠費而沒有拿到准考證,其中2人已持身份證進入,其餘9人均望考場興嘆。
2名幸運者之一否認他是幸運者,說他不過對高考規則摸得比較熟悉,他聽說高考對偶發事件的處理辦法之一,便是對第一場考試忘帶准考證者,可先覈對身份讓其參加考試,但第二場考試必持准考證。據此,他慌稱准考證在帶隊老師處,一時聯繫不上。監考老師在覈對了他的身份並查閱了他的考場號後準其進入。
在考場門前漸趨安靜,考場內的考生已經進入狀態之後,未及進入考場的這些考生沒有離開,他們知道稍後必有當地要員巡視考場,他們等待並且等到了這個機會。此後,便是阜陽市高招辦緊急行動,於午間時分爲11名學生趕製他們的第二張准考證。下午開考前,共有9名學生領取了他們的准考證,另有2人未領。
據瞭解,在這11名學生中,有2人蔘加了全部4場考試,有2人在7日中午拿到准考證後參加了後3場考試,還有1人考了兩場。剩下6人,不管是否拿到了准考證,均一場未考。
■校方答辯:
高中不是義務教育辦學收費何錯之有
記者到阜陽,高考的黑色三日剛剛過去,阜陽市高招辦的會議室裏,正在研究估分之後的志願填報問題。街上流動的公交車前車窗上,貼着“進文昌中學,走成功之路”的廣告。
文昌中學校長劉潤科對記者很牴觸,說報紙的記者來過了,電視臺的也來過了,我不想再說什麼,該怎麼處理就怎麼處理吧,大不了去坐兩年牢,反正這學校我也不想辦了。
好容易說服劉潤科接受採訪,劉潤科似乎就有一肚子“苦水”要倒:我到現在也不知道辦學收費我到底錯在什麼地方!
劉潤科說:文昌中學是民辦中學,17個股東集了270萬元,向80戶私人借了160萬元,向銀行貸了141萬元,加上收的第一筆學費,共計600多萬元起家。
學校現有學生600餘名,每年學費收齊了應該是50多萬元,但每年都收不齊,能收40多萬元算不錯,可這40多萬元也就只夠還息。
這屆高三畢業生97人,至高考前還有31人累計欠費4.8萬元。他們高考完了就四散回家,我現在不追着要這筆錢到時候還能上哪兒要?
問我爲什麼不早要?怎麼沒要!這點學費我是年年講,月月講,天天講,就是收不上來。
記者追問:學生不交學費如何被允許報到上課?
劉潤科說,97個學生,兩個班,尚不滿員。不讓欠費者上課,學校也不賺,讓他們上課,學校多少能收一點,聊勝於無。
記者仍不解:高考至關重要,學校怎敢用准考證做押?
劉潤科說,一些學生不是交不上,而是不準備交,所以我和會計說,要咬緊牙,堅持。結果到了7日早晨,又有20名學生交了12800元,領了准考證。其他學生估計也準備交的,可是有學生叫了110,他們就不交了。
記者問,扣了11名學生的准考證,沒考慮後果?
劉潤科說,怎麼不考慮。過去是計劃經濟,現在講市場經濟,而且高中教育不是義務教育。
劉潤科指着寫給上級的一紙情況補充說明說:7日早晨,上面打電話給我,說我不發准考證違法,我說那好,只要你們出一張4指長的小條,講清這欠費該咋處理,我立刻就發准考證。結果沒一個領導說話。
■學生自述:天災人禍家境困苦交不起學費買不起書
沒參加高考的11名學生,記者陸續見了6個,都是男生,18歲到22歲,一部分是阜陽周邊縣鄉的農村孩子。
一個男生說,他從小父母離異,家境很苦。但他成績好,從小學到初中一直是班上第一。他們村子從未出過大學生,他因此成爲村裏的希望。但不幸沒有考上好高中,此時文昌中學的老師叫同學幾次遊說他上文昌,說每學期可以免去300元左右的學費,他去了,但承諾沒有兌現。他的志向是能考上安徽大學,但因准考證問題而缺考一門,情緒又受影響,上大學肯定沒希望了。
問他們的欠費情況,說少則六七百,多則一兩千。基本上是從高二或高三開始欠交的。爲何高一入校時交得起費,後來交不起,兩三人說後來家裏發生變故,比如有人生病,比如說失火加上天災。
記者拿劉潤科校長的話問,上學交錢,天經地義,難道你們不知道。他們說,知道,但確實交不起。他們這幾個,大多數每天只有一兩元的伙食費,甚至課本都買不起。
有兩名學生,掏出有他們個人、班主任和校長三方簽字的白條,大意是他們自願不買課本教材,校方免去他們部分學費。
記者十分驚異,不買課本教材如何上學?回答是借同學的看。
學生們還說,文昌中學管理混亂,收費混亂,問題多多。上3年學,班主任換了幾個,會計也換了幾個。
■記者調查:
家長不知孩子欠費
學生認定學校不敢扣證
貧困和上學的矛盾是一個辛酸但不新鮮的話題,但採訪中記者發現一個令人驚訝的事實,幾乎所有學生的家長都不知道他們欠費。
問爲什麼?答案異中存同,都說是看家裏困難,不忍心開口。
一名學生說,家裏問過我欠不欠學費,我說不欠,否則家裏就是貸款也會給我交齊學費的。
也就是這名學生,被校方認爲是11人裏最有希望考上大學的,現在他不知道該如何向家裏交代,他不能想象家裏知道他竟然沒有參加高考的反應。
一名學生,顯然是11人裏的核心人物,22歲,言談成熟老到,佩着呼機。他說每年母親能給他兩千元,父親也多少給點,他自己假期打工也能掙點。記者問,如此還不夠支付學費?他只說他花錢有詳細的賬目,但沒說怎麼花了。
還有一名學生,受大家委託在記者的採訪本上留通訊地址,是當地一所正規高校,聯繫人是他的哥哥,他說他哥哥在這學校裏教書。記者馬上追問,你欠費多少?假如高考對你真的很重要,你哥哥能爲了1千元欠費誤你的前程?他笑而不答,周圍的同學爲他圓場,說他哥哥其時出差不在阜陽。旋即,他們劃掉了那個聯繫地址,寫了另一名同學家的地址,那是阜陽周邊縣的一個村。
學生欠費和學校催交都不是一兩天的事,在一切早已明確的事實面前,這些學生真的敢如此漠視?
其實不然。
11名學生之一告訴記者,7月4日,他和另一同學去高招辦諮詢,得到的答覆是:高考是你們的權利,學校無權剝奪。
他說,他因此認爲學校不敢扣准考證到最後。他把高招辦的答覆告訴了同學們,大家都因此踏實了幾許。但是他沒有想到他最終爲此付出的代價。
記者問其他學生,是否認爲學校不敢把准考證扣到最後?都說,是的。
採訪中,記者很想弄明白的一個問題,就是高考對這11名考生是否真的很重要。
文昌中學的劉潤科校長說,在阜陽上高中,一類學生考省重點,二類學生考市重點,三類、四類考正式辦學的學校,五類學生才上民辦。文昌在阜陽的民辦學校裏還算不錯,但是收進來的學生素質都不高。
假如參加高考,這11名學生是否有希望?
文昌中學一位熟悉學生的老師欲言又止:除了一兩個,其他的……
11人裏,兩名考完全部科目的考生估分都很差,幾乎沒有上統招大學的希望,他們說,情緒影響了成績。3名考了部分科目的考生因爲缺考估分就更低。6名一門未考的考生中,有兩人根本就未領取招辦爲他們補制的准考證。
讓學生們給自己一個評價,結果,肯定自己若正常發揮就能考上大學的也只有1人。
■餘波未平:
高考權利無權剝奪
未進考場先請律師
事情遠未了結。記者到阜陽時,一場訴訟正在醞釀中。
那名22歲的學生告訴記者,起訴的決定在他7月7日上午被拒之考場之外時就做出了。7月8日,阜陽弘大律師事務所就接待了前來諮詢的兩名學生。7月11日上午完成調查筆錄。當時簽字起訴的共有10名學生。
弘大律師事務所蔣祥愛、何文敏兩位主任認爲,學校有難處,有值得同情的地方,但如果學校認爲學生欠費侵犯了學校的權利,完全可以通過法律途徑主張權利,以扣發准考證的方式迫使學生交學費是違法的。學生有受教育的權利,參加高考也是這種權利的顯示。准考證是市高招辦頒發的,學校只是代發到學生手中,學校扣壓,是濫用職權。
兩位律師還認爲,不管學生的欠費出自何因,不管這些學生高考能否中榜,他們參加高考的權利誰也無權剝奪。他們對訴訟的前景充滿信心。
■動態傳真:
調查仍未完結訴訟已經立案
1. 高考大幕甫落,阜陽市有關部門便組織了調查組,調查文昌中學事件,現調查仍未完結,結果未公佈。
2. 原簽字起訴的10名學生中有4人出於不同原因退出訴訟,其中一些已經回到農村老家,前途未卜。
3. 7月20日,文昌中學的6名學生向阜陽市中級法院遞交訴狀,要求文昌中學賠償他們每人5千元復讀費和3萬元精神損失費,合計21萬元。阜陽市弘大律師事務所的12名律師以法律援助的形式爲6名學生代理此案。阜陽市中級法院在接到訴狀的當日決定立案。
■文/本報記者 鄭直
■記者手記
高考不能承受之重
爲催交欠費,學校竟使出扣發准考證的“絕招”。看到這個消息,馬上想到採訪的主題:當高考成爲特權。
決定去阜陽後的動身之前,接到一個來自阜陽的電話,在沒有弄清對方身份的情況下,對方先覈定了我的身份,然後一連串問題拋過來。當知道打電話的是我將要採訪的學生之一,我一下子對未來的採訪有所警惕。我想,問題或許還有另一面。
採訪證實了我猜測的一些東西:學校把高考作爲追繳欠費最具殺傷力之矛,而學生也把高考作爲不交欠費最具保護力之盾,高考的權利被雙方放大和泛用,於是高考不僅成爲學校的特權,也成爲學生的特權。
在對整個事件的採訪中,我覺得最可嘉許之處,是阜陽高招辦在盡最大努力爲11名學生進入考場開綠燈之時,最終因1分鐘的遲誤給他們亮了紅燈;最遺憾之處,也是有關部門在肯定了高考是學生的權利之後,沒有拿出更可行的措施把問題化解在7月7日之前。
認爲律師說得不錯:高考的權利誰都無權剝奪。但最終把學生阻於考場之外的,除了欠費,是否還有其他?把權利放在祭壇上膜拜,絕對不是對權利的珍惜和正常使用,相反,可以說是一種漠視甚至褻瀆。
高考已經培養出一批特權階層和特權思想,這是諸多高考事件的異曲同工之本。已經披露出來的高考事件的當事者,監考玩忽職守的,閱卷濫用職權的,把所謂的差生分流出高考考場的,因孩子高考而代行交警職責攔路堵車的,乃至穿上“今天我高考”的T恤便“我是考生我怕誰”的,從考生到老師到家長,凡和高考沾邊就掌握了權利。高考承載了太多高考以外的功能,而整個社會對此缺乏警惕。
高考已經被放到一個不正常的位置,當高考的秩序重於整個社會正常運轉的秩序,高考就成爲特權。當高考成爲特權,高考就有了不能承受之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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