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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有5人因矽肺病死亡，已接受檢查的約170人中有111人被疑患病
■私營泥石廠老板稱不知道粉塵的危害
■負責此事的鎮政府勞動管理服務所所長至今未去現場
河南商城縣約200民工在江蘇宜興私人石英砂廠打工期間，已發現５人因患矽肺病死亡。在接受檢查的約170位名工中，已有111人經無錫市煤礦醫院初步診斷被懷疑患上不同程度的矽肺病，其中被懷疑為『三期』癥狀的有30多人。目前，尚有20多人未接受檢查。
他死的時候，雙手在空中直『撈』
這是一份駭人的傷亡報告：
死者劉大仲，河南商城縣四顧墩鄉朱裴店村人，今年農歷八月十一離世時僅29歲，其死亡證明上『死因』這一欄是『矽肺病』。
死者劉大會，劉大仲的大哥，37歲，今年正月初五因同樣原因死於河南家中。劉妻稱其死時，淚流滿面，臉因無法呼吸漲得通紅，雙手在空中直『撈』，人卻說不出一句話。
死者劉大華，劉大仲的二哥，1999年農歷十一月十一死亡，癥狀同其大哥劉大會。
死者劉心漢、吳孔清，劉家三兄弟的同村，分別死於1999年農歷十二月十三和今年農歷二月十八，死時亦是同樣癥狀。
相同的死亡癥狀，背後是相同的打工經歷，從1992年始，5人先後在江蘇省宜興市洑東鎮的私人石英砂廠做軋石工，在未配備任何防塵裝置的廠房裡、在未佩戴任何防塵面具的情況下打工4到6年。1997、1998年間，5人因胸悶、氣喘、乏力等同樣的原因被迫先後回到河南老家。除劉大仲外，其餘四人直到死時都不知道自己得的其實是一種因長期接觸粉塵而導致的職業病——矽肺病。
更令人震驚的是，由於劉大仲等人的奔走相告，商城縣先後有兩個鄉約200人來到洑東打工，目前在洑東十多個石英砂廠裡打工的約170人裡，已有111人經無錫市煤礦醫院初步診斷被懷疑患上不同程度的矽肺病，其中被懷疑為『三期』癥狀的有30多人。此外，還有20多人尚未做檢查。而回家的那三十來號人也都是因胸悶、氣喘、乏力不能再勞動。
我只要爬超過3層樓就氣不夠出
王玉晨是這批人中第一個檢查出病癥的，也是他讓大家去檢查並作為民工代表請求法律援助准備和老板們打官司的。11月4日，當他將電話打給記者時，記者連夜趕往宜興。當晚10：00，記者在宜興見到了王玉晨和他通過法律援助請來的河南信陽太平律師事務所馬傳金律師。
盡管從外表上幾乎看不出什麼異常，但王玉晨說，他已被無錫市煤礦醫院初步診斷懷疑為矽肺病三期：『除了咳嗽，氣喘，這種病平時從外表幾乎看不出來，傷都在裡面，我只要爬超過3層樓就氣不夠出，肺基本都給毀了。』
王玉晨和死去的劉家三兄弟是同鄉，河南商城朱裴店村人，1994年來到宜興打工，因為聽早兩年過來打工的同鄉說這兒工錢是別處的一倍，有五六百。這一年，和王玉晨一起過來打工的同鄉已經有70多人，是1992年的3倍。他說，老鄉只是告訴他們工錢高但並沒有說具體是乾什麼工作，『直到過來乾了一天活兒，我纔知道有多累，有多苦。』
乾活的時候3米內看不見人
活兒是從早上5點半開始一直乾到晚上8點，中間只有三頓飯時間可以休息，加在一起不超過一個半小時。他們每天的任務是先將三四十斤重的石英岩用小榔頭敲成小石塊，再用粉碎機把小石塊軋成碎沙，然後用震動篩過濾。粉塵的產生主要就在後兩道工序裡，按照王玉晨的說法，3米內不能見人。
簡陋的廠房裡根本沒有任何防塵裝備，他們也沒有佩戴任何防塵面具，哪怕是一只口罩。當他們第二天向老板提出給發個口罩時，老板的答復是：『你們乾活掙錢，當然應該自己買。』王玉晨說，他們提出買口罩本來不是因為知道粉塵有害而是因為難受，所以，當老板拒絕為他們買時，他們這些出來想掙點錢回去的人沒有一個買口罩的。因為常年工作在粉塵環境中，沒過多久，這些人幾乎都開始咳嗽，但沒有一個人在意，他們的想法是，乾兩年，掙點錢就回去。
村裡來打工的人裡已經死了5個
由於砂廠的工資幾乎是別處的一倍，從商城縣到宜興打工的人與日俱增，主要集中在四顧墩鄉和蘇仙石鄉。到今年，已經先後有約200人來這裡打工，這期間有30人左右因胸悶、氣短、乏力被迫回家，包括本文開頭提到的劉家三兄弟和劉心漢、吳孔清。然而，工人們盡管感覺到身體不好可能和工作有關，但仍沒有人意識到問題的嚴重。
王玉晨說自己意識到這個問題，一是因為發現村裡來打工的人裡已經死了5個，還有就是他在杭州打工的叔叔給他看了一篇有關矽肺病的報道。『我這時纔緊張起來，10月1日，我去了無錫市煤礦醫院，他們沒有鑒定職業病的資格，但我被懷疑為矽肺病三期。』得知病情後，我趕緊去跟老鄉們說，但只有四五十人跟我來檢查，結果無一例外都被懷疑患上不同程度的矽肺病，其中被懷疑為三期的有一半。
衛生局的答復是『管不了』
在得知病情後，工人們意識到他們應該找政府，應該讓廠裡賠償醫藥費。10月23日，以王玉晨為首，他們寫了一封《告洑東鎮政府信》請求幫助，但沒有回音。無奈，王玉晨帶了幾個人回到河南商城找到司法部請求法律援助，河南信陽太平律師事務所馬傳金律師成為他們的指定律師。
一行人於10月28日趕回宜興，馬律師讓剩下的工人進行檢查。除20多人尚未檢查外，目前檢查過的工人中111人被懷疑患有不同程度的矽肺病。大面積的受傷，工人們終於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他們推舉王玉晨等幾人作為代表協同馬律師向有關部門上訪。
鎮勞動管理服務所：調解要一個人一個人來
10月30日，馬律師等人來到無錫市勞動局，但答復是主要歸衛生防疫站管。找到無錫衛生防疫站，又被告知應先找宜興市衛生部門。
熬過一個雙休日，馬律師等人在11月2日找到了宜興市衛生局，衛生局的答復是『管不了』。找到宜興市政府信訪辦，信訪辦的人說還是先找洑東鎮政府。當天下午，一行人來到了洑東鎮政府，被告知領導開會去了，後讓他們在11月3日到鎮政府，由鎮勞動管理服務所和司法辦來調解。
11月3日，鎮勞動管理服務所在調解時提出，要一個人一個人來，每個人先提供勞動關系的證明，再出示傷情鑒定報告。這遭到馬律師等人的拒絕，『我們一共有100多人，一個一個來要搞到什麼時候？而且，工人們因為勞動保護意識差，沒有一個人和廠裡簽過用工協議，唯一能證明事實僱傭關系的是戶口暫住證，而即便是這個，目前有近一半的人也沒有，其中有些人盡管交了一年78元的費用，但至今沒領到暫住證。』
馬律師說他們目前面臨的最大困難就是舉證、給每個受害者建立檔案。此外，費用問題也是一個大問題，由於那些私人砂廠常年來都是在年底發工錢給工人，現在除了王玉晨提前結了賬，其餘所有的工人幾乎身無分文，目前都靠王玉晨的工錢在吃飯。
記者調查：出事後老板悄悄停工
11月5日，陰雨。記者對這一事件展開深入調查。
清晨，記者在王玉晨的帶領下來到洑東鎮蘭山村較為集中的砂機廠一帶，方圓一公裡以內，記者所見有近10個廠，有的有廠牌，有的連廠牌都沒有。王玉晨說，10月底大多數老板悄悄停了工，甚至將原本山一樣堆在『粉塵堆放處』的粉塵全部拖走了。
走進幾家已經沒有人的小加工廠，記者看到四處堆滿了石英岩，所謂廠房只是幾個連牆都沒有的大棚子，由於天氣和停工的原因，記者並沒有看到漫天揚起的粉塵，但地上皆是因黃色的粉塵而形成的泥濘。
在當地規模最大的廠——張開富所開的泥粉廠，記者看到盡管停了工，但仍有3個工人正在下貨。他們每人戴著一個簡易的防塵面具，他們說是今年2月份他們嫌難受自己花錢買的。記者看到他們的身上、發上、睫毛上蒙了一層白，沙包過處，便是一陣粉塵。在采訪的短短幾分鍾內記者已感到喉頭不適，衣上也沾了一層灰。工人們說，要是晴天，機子一開，那真是漫天粉塵。
走出廠房，工人們指著一個50歲上下的男子說是老板張開富，可記者上前采訪時，他卻說自己不是老板，什麼都不知道，隨即便走了。
在另一個老板耿土生開的廠裡，記者問正在現場的老板知不知道粉塵有害，老板極其蠻橫地說：『你問他們知不知道！』記者告訴他工人們一開始並不知道，他回答：『他們不知道我就不知道！』當記者問他平時廠裡有沒有人來檢查，他衝記者喊：『我自己的廠，要什麼人來檢查！』這時他開始扭頭往廠外走，記者上前追問廠子開了多久、對得了矽肺病的工人怎麼交代時，他說了一句『不知道』迅速地走了。
盡管大多數廠子已經停了，但記者采訪時也看到還有兩家仍在開工，一家的標牌上寫著『蘭山礦產品有限公司』。王玉晨告訴記者，這家的老板是崔夕明，死的5個人都在他家打過工。透過大門，記者看到兩臺粉碎機在粉塵中轟轟作響，幾個沒戴任何防塵面具的工人仍在作業。
按照我國《勞動法》和《私營企業勞動管理暫行規定》，用工單位或私營企業必須對從事有毒有害作業的職工采取勞動保護措施，在保證職工安全和健康的前提下組織生產經營活動，並應對職工定期實施體檢。此外，按照『塵肺病防治條例』，企業事業單位對本單位塵肺病的防治工作負有直接責任，應采取有效措施使本單位的粉塵作業場所達到國家衛生標准。
然而，從記者的調查看，一切顯然都不符合規定，記者疑惑：這些廠非法用工這麼久，相關部門是怎麼進行他們理應實施的監管職責的？到底是哪些環節出了問題？
鎮政府：無照加工廠非法經營近10載
5日快中午時，記者來到鎮政府。政府辦主任告訴記者：書記和分管鎮長不在，有關事情他聽說過，但並不清楚具體情況。記者隨後電話采訪了分管李鎮長，電話中，李鎮長告訴記者，據他了解，這些廠絕大多數沒有工商執照，他稱自己是到今年六七月份纔知道這個情況，但他也承認，知道這些廠的存在已經很久了。記者問他作為分管鎮長為什麼直到現在纔知道這些廠是非法經營，他的回答是廠子不是鎮辦，所以他們不需要檢查。他說，在知道這些廠沒有工商執照後他們迅速通知了工商部門，但沒跟勞動部門說。至於有沒有派人去檢查過這些廠的勞動安全衛生狀況，他說：『也去檢查過，也曾經提出讓他們停產整頓，不過沒用。』
記者來到洑東鎮所屬的丁郊工商所，在該所能查到的原始資料裡，洑東鎮只有4個廠是有工商登記的。而勞動管理所所長向記者提供的數據是12家。該所一副所長告訴記者：他們之前確實發現了這一情況，也下過辦證通知書，但一直沒有答復。記者問：沒有答復，為何不下去檢查監督時，該所長『呵呵』的笑了。
鎮勞動部門：從沒有去廠裡看過
在鎮政府勞動管理服務所，記者采訪了負責處理此次工傷事件的所長劉維亞。劉所長稱，他是在10月24日左右纔知道這件事的，而在此之前，負責洑東鎮勞動用工關系、勞動糾紛等工作的該所長尚未去過一次砂機廠。
『我是今年上任的，在以前的勞動年檢報告中沒有有關砂機廠的登記，但今年年初已經注意到這十幾個砂機廠，也把它們納入了年初的工作計劃，但是客觀上我們工作實在是太忙，還沒來的及去看過。』記者問從知道事件到現在的10天內有沒有去現場看過。他答：也沒有，我們要先等舉證人的書面報告。
記者問其有沒有職責對轄區內泥石加工廠的安全衛生狀況進行管理監督，他告訴記者目前鄉鎮沒有人專門管這事，政府沒布置，市勞動局也沒人布置。而且，他們也沒有執法權，執法權在市裡。
11月5日下午記者來到了宜興市勞動局，在勞動監察大隊，一位負責同志告訴記者這些廠非法用工的情況他並不清楚，因為沒有人反映過。至於勞動保護的問題該找剛剛從勞動局分出去的安全衛生科，即現在的安全生產監督管理局。於是，記者來到安全生產監督管理局。
說明來意，該局一姓戴的副局長告訴記者：他們從未聽說過東伏鎮有這麼多私人砂機廠，也從未下去檢查過，但按照塵肺病防治條例，應該找衛生部門，安監局主要負責安全生產方面的工作。記者問安監局是不是就沒有職責監管勞動衛生安全問題。該局長又答：也有，只是目前工作的重點不在衛生而在礦山和化工，馬上就要迎接市裡、省裡的大檢查。
他還說他們可以和工商、衛生部門協調進行監督、處理，但是要先等事情的認定，比如用工關系的確認，比如傷情報告的鑒定。記者反問，沒有經過認定，是否就不需要去檢查？這位局長看看記者，未答。
衛生部門：基層無人管上層不知情
按照《中華人民共和國塵肺病防治條例》規定，對粉塵工作場所，應由勞動部門負責勞動衛生工程技術標准的監測，衛生行政部門負責衛生標准的監測。鄉鎮企業主管部門必須指定主任負責鄉鎮企業塵肺病的防治工作，建立監督檢查制度，並指導鄉鎮企業開展對塵肺病的防治工作。
可記者在東伏鎮采訪時，竟發現東伏鎮根本沒有人專門負責塵肺病的防治工作，辦公室主任說，當地沒有防疫部門只有衛生院，主要進行醫療。
那麼到了市裡，衛生防疫站勞動衛生科的負責人告訴記者，基層理應設防保員了解這些信息並負責向市裡匯報。因為勞動衛生科一共只有兩個人，根本不可能挨家挨戶下基層去查。現在的情況就是下面沒按規定去做，上面不知情，溝通出現了嚴重問題。
先行法律執法主體不明確
此外，勞動衛生科負責人對記者提出，正因為勞動、衛生部門都對安全衛生生產和職業病防治負有責任，反而導致了執法主體不明確。法律上寫的是勞動行政部門管，但沒明確到底是哪個部門管，衛生行政部門管職業病，可勞動用工信息卻要從勞動部門獲得。現在，宜興市這兩家單位事實上溝通並不多，因此，兩個部門的協作往往在現實中很難落實。而這種狀況的解決只能依靠法律的完善，今年出臺、明年5月1日實施的《職業病防治法》可能將會使現狀有所改觀。
事情解決舉步維艱
調查至此，記者心中極為沈重，造成100多個受害民工悲劇的因素固然有他們的無知，但有關部門在履行職責時的不負責任和接受記者采訪時不是先關心民工命運而是先推卸職責的麻木態度實在令人失望。
昨天中午，一直在為民工們奔走的馬律師告訴記者，上午他去東伏鎮派出所試圖為沒有發到暫住證的民工查找存根，被拒絕了。如今，王玉晨的工錢已經用完，民工們的工錢至今未結，舉證、每人200多元的病情鑒定費用以及100多個民工的生活問題已經是迫在眉睫的難題。
鏈接
截至去年底，全國累計發生塵肺病病例55.8萬例，累計死亡33.3萬例，病死率為23.85%，塵肺病人已有42.5萬例。(高於趙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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