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你站在幾十米的高臺邊緣,被高空的風吹得搖搖欲墜時,心中最強烈的感受是:我怎麼會站在這兒,爲什麼要將生命託付給一根繩索——
如果不是4月15日在天津水上公園蹦極塔上那驚心動魄的縱身一跳,今年剛滿19歲的陳玲玲此時已經中專畢業了。然後,再念兩年書,她又可以拿到大專文憑。儘管時下在天津市找個理想工作不大容易,但同學和老師們都說:玲玲好學、刻苦,將來……應該沒啥問題。的確,一條撒滿陽光和鮮花的路在2000年4月15日之前正在她面前平坦展開着。
1998年考上天津市經貿服務學校,現在已是三年級在讀的陳玲玲本該順順當當的人生軌跡到此戛然而止,又猛然間轉了個彎。在病牀上整整躺了三個月的陳玲玲好不容易從死神魔掌中掙脫出來,她知道自己傷得不輕,但蒼白的臉上依然綻放着天真無邪、純靜美麗的笑顏。她說她現在覺着挺寂寞、孤獨,“但也不能讓同學和老師天天來看我吧他們還有學習和工作的事呢。”“只是,我還想繼續學習……我將來,就像張海迪那樣生活吧。”
在一旁聽女兒傾訴心聲的母親偷偷地抽泣着。相比之下,經歷更多人間滄桑的媽媽知道“像張海迪那樣生活”意味着什麼。
猝然變故, 將花季少女永遠摁在牀上, 對於陳玲玲來說, 一切都變得遙遠了……
2000年4月15日,星期六。一個春風盪漾的日子。
天津市經貿服務學校三年級學生陳玲玲和同學一起去水上公園玩。高高的蹦極塔和從前只在電視上看見過人從高處飛身而下的冒險刺激場面,對這一對年輕人來說太具吸引力了二人相約登塔一試……當日新華社消息將隨後的變故詔告全國並馬上成爲大報小報、電視廣播裏極爲刺目的新聞:兩位中專生在天津水上公園“蹦極”時突發嚴重事故,其中一女生重重摔在塔下水泥地上造成重傷,生命垂危。有關事故原因正在調查中,此事處理結果有待後續報道。
生命垂危的陳玲玲好不容易被醫生們從死神那兒扯回來,經診斷,她除中型顱腦損傷之外,胸椎第五、六椎骨呈壓縮性骨折,使她從第五胸椎以下都失去了知覺。經數月臥牀後,陳玲玲的左腿也開始萎縮,人們已能明顯看出她的左腿比右腿短了一些。據醫生介紹,經過康復治療後,陳玲玲有可能恢復到坐輪椅在戶外活動的水平。僅看這一點,她似乎比“堅強的桑蘭”幸運了一些。但是醫生十分惋惜地告訴玲玲的父母:19歲的玲玲可能永遠無法站起來了。
儘管來看望玲玲的人們按照一種習慣和定式,總要拿桑蘭和張海迪的事例鼓勵她“戰勝困難”,勇敢面對人生,以至於玲玲也從輪椅上面的美麗光環中看到了一些生命光彩,產生了一些莫名其妙的激動。
而我們在心中仍然默默祈禱:中國其實不需要更多坐在輪椅上做堅強微笑狀,以威武不屈、誨人不倦形象出現的張海迪和桑蘭;我們寧可需要更多無太大作爲與聲譽,但依然能健康地在燦燦陽光和浩浩春風中跳躍奔跑、歡樂歌唱的花季女孩。
在天津中醫學院第一附屬醫院整潔的病房裏,醫生正在給陳玲玲做腹部按摩,她的父母守在一旁,眼睛眨都不眨一下,仔細盯着女兒身體的反應。陳玲玲的臉上蒼白而憔悴。半年前,玲玲那一頭本來都可以爲洗髮香波做廣告的靚麗黑髮因爲要做腦部手術被悉數剪去。如今,一片稀疏的發茬遮掩不住額頭上那道長長的疤痕。
回想那一天驚心動魄的經歷,不知是因爲強烈刺激之後的失憶,還是其他原因,陳玲玲所能說清楚的並不多:
“那天是星期六,我跟媽媽說要和同學一起去水上公園玩玩,媽媽考慮我好久沒出去玩了,就答應了。到了公園後,是誰買的票,怎麼上的蹦極塔,如何跳下去的……所有這些,現在一點兒印象都沒有了,全忘得一乾二淨。”
玲玲真是太年輕了
也許正因爲年輕,她只是意識到那一跳的結果使她眼前的一些計劃安排難以實施:“我本來還報了一個計算機班,如果沒出事的話,現在應該已經拿到了計算機二級證書。 ”除了這些,她還打算利用暑假參加一個社會實踐項目,從事汽車保險推銷工作,可現在……
談到今後的生活,陳玲玲沉默了好久才說:我真的不敢想以後的事情。進醫院之後,如果不是父母的鼓勵、安慰,我不知道自己會怎麼樣。我現在最想做的事就是回家看看,已經三個月沒回家了。可現在我連家附近是什麼樣都想不起來了。一些地名,一些朋友的名字,還有一些往事,常常是就掛在嘴邊上卻怎麼也想不起來。
經歷這個變故,彷彿一切都離19歲的陳玲玲很遙遠了,昨天的生活在迷迷濛濛的遠處若隱若現。
媽媽也不忍心將無望的結論告訴獨生女兒,陳玲玲只是從同學們的隻言片語中知道了自己的傷情。她問媽媽,我以後是不是真的站不起來了 一直將真實情況瞞着女兒的媽媽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感情,母女倆抱頭痛哭。
玲玲說:媽媽,我再也站不起來了,以後也沒有機會孝敬你和爸爸了,還得靠你們養活我。咱家又住四樓,往後我怎麼上樓呢?
媽媽的心如刀絞般地痛,她強忍着痛苦安慰女兒:咱們以後不住四樓了,咱們想辦法換到一樓。 其實,不用細問,只要看看陳玲玲父母痛苦萬狀、憔悴失落的臉,就可以想象到事發後的幾個月裏,這對夫婦是怎樣度過一個又一個牽腸掛肚、扯肝揪心的日日夜夜。換了誰,誰能接受這樣的事實早上離家出門時還是個冰雪聰慧、活蹦亂跳的女孩,到下午再看見時卻滿身血污、生命垂危地癱在病牀上。
陳玲玲的媽媽跟人說:這幾個月她和丈夫沒睡過一次安生覺,也沒吃過一頓舒心飯。一閉上眼睛,玲玲滿是血污的臉就浮現在眼前;一坐在飯桌前,就彷彿聽見女兒痛苦的呻吟聲……
在北方港城天津的萬家燈火中,陳家也得算是生活在最底層、最微不足道、不引人注目的一盞微光了。玲玲的媽媽從一家工廠下了崗,又在另一個單位幹了一份臨時工,爸爸在一家運輸公司工作,收入雖然不高還算穩定。在這次變故發生之前,平平常常的陳家三口在津門長街短巷的晨鐘暮鼓和人流市聲中,過着一種雖不富裕但很溫馨平和的生活。災難從天而降,整個天津市幾乎人人都知道了有個從蹦極塔上摔下來的女孩;可誰又知道,陳家的人將怎樣應對這場鉅變他們今後的日子又該怎麼過下去?誰又能理解陳家夫婦那無時無刻不被痛苦煎熬的心?
在陳玲玲的病牀上,放着一臺微型收錄機。玲玲說她已在牀上躺了幾個月了,落下了很多功課,就讓媽媽把英語教材和聽力磁帶拿過來。“過去我特別喜歡聽歌,喜歡任賢齊的歌。”在醫院裏,每當感到寂寞和疼痛難忍時,玲玲就戴上耳機靜靜地聽一會兒音樂。
呂鵬“幸運”了一回, 他心中更對玲玲 承負起老大的責任
和陳玲玲相比,那天一同從蹦極塔上跳下來的呂鵬則幸運多了。
經過牽引治療,呂鵬的壓縮性骨折如今已基本痊癒。住院五十幾天之後,他已經能下牀行走了。總算把兒子的命撿了回來,說起這些,呂鵬的媽媽忍不住又流出了眼淚。險些失去獨生兒子的呂媽媽好像生怕兒子再被厄運奪走,每天都死死看着兒子,緊緊跟着兒子,不容許他走出自己的視線。
今年不滿18歲的呂鵬,11歲時父親就去世了,靠母親一個人撫養長大。呂鵬媽媽現在一家工廠上班,也不太景氣。本來就不幸的呂家偏偏又遭變故,她的心都快碎了。
呂鵬身體壯實,臉上稚氣猶存。逐漸恢復的呂鵬除去頭上留下的一道明顯的疤痕外,後背也時時感到痠痛,擡頭時常常頭昏,看東西時間長了,眼睛也感覺很吃力。
在天津市第一醫院的病房裏,隔着窗子遠遠可見水上公園的蹦極塔在遠處的樓羣裏高高兀立着,黃紅相間十分醒目。呂鵬說:這幾個月,我時常站在陽臺上看着那個叫我痛苦一生的高塔發呆,我怎麼也不明白,這種事怎麼偏偏讓我們趕上了。
呂鵬的媽媽死死拉住兒子的手,用充滿慈愛的目光盯着年少的兒子,恐怕兒子再從手中跑掉,“別說太多話,一會兒頭又疼了。”兒子也幾次爲母親抹去臉上淚水,目睹此情此景,在一旁的陳玲玲母親早已是淚流滿面。
呂鵬說他站起來後一開始沒敢去看玲玲,因爲怕刺激玲玲,讓她傷心。後來,玲玲從同學口中得知他可以站起來後,責怪他爲什麼不去看她。於是呂鵬去了玲玲的病房。“我向她解釋,她就哭了。我讓她好好養傷,可她一直在哭。”說到這兒,呂鵬的眼圈紅了。呂鵬說他出院後,一定會幫玲玲補課,沉默良久,呂鵬又說了一句:“我現在真想出院呢”
“蹦極事故”拖垮了兩個家庭, 凱茜公司是不是也覺着 “不能承受之重”
“蹦極事故”發生之後,在天津水上公園承包經營蹦極項目的凱茜置業有限公司向陳、呂兩家表示:一定積極配合治療,同時送去幾萬元治療費用,並指派一位張姓男士負責和兩家聯繫。但隨着時間的推移和治療費用的增加,凱茜公司突然在六月停止了醫療費的供給,給陳玲玲請的“特護”也撤了。同時,那位姓張的男士也突然失去了聯繫,手機不開機,打傳呼也不回。
陳、呂兩家多次到凱茜公司找負責人,但對方卻不露面。不久前,張某給陳玲玲的父母來電話說,凱茜公司的蹦極項目在中國人民保險公司天津市河北區支公司投了保,往後,你們找保險公司要錢吧。但當兩家找到保險公司時,保險公司的人說,我們只對投保單位凱茜公司負責,而不直接與個人打交道,你們還得找凱茜公司。被推來推去的孩子家長又找到水上公園管理處,得到的答覆是“此事與公園無關”。這個事故雖然發生在公園,但公園只有查找責任人的責任,而現在的責任人很清楚,就是凱茜公司,那麼以後的事當然跟我們沒有關係。
蹦極事故發生兩個多月後,陳玲玲、呂鵬正式委託律師起訴水上公園、凱茜置業有限公司和中國人民保險公司天津市河北區支公司,要求公正處理蹦極事故的善後問題。
關於凱茜公司、水上公園、保險公司在這次事故中應該承擔的法律責任,中國人民大學民事訴訟法博士、北京市高級人民法院單國軍先生認爲:凱茜公司作爲蹦極的經營人,因所經營的娛樂項目是兩位學生受傷的直接致害因素,法律責任已十分明確。水上公園對兩學生的損害賠償有無法律責任,則要看其與凱茜公司之間的關係,如果是單純的租用場地關係,則無責任;但按一般規律推斷,凱茜公司在水上公園經營蹦極項目,公園一方對凱茜公司的經營應負有一定管理責任。由此,公園也應是兩位受傷學生的致害主體,應與凱茜公司一起對兩學生的損害賠償承擔連帶責任,爲共同被告。但其在內部承擔的責任比例應較小,要考慮與其收取管理費的情況相平衡。
對於人身損害,保險公司與致傷一方的賠償責任並行不悖,兩受傷害學生的票價中應包含此保險費。致傷方可依此向保險公司另行索賠,且應另案處理。
在盛夏時分,如火驕陽下,天津水上公園裏人影稀疏。儘管蹦極塔上“凱茜置業”四個大字仍醒目惹眼,但塔上塔下已經是人跡罕至了。因爲長時間不用,塔下水池裏的水正在發紅變質。人們注意到,和蹦極塔高高的塔身相比,下面的水池顯然太小了。
本案的核心一方——凱茜公司對即將面對的官司莫置一詞、態度不明朗。那位當時負責和陳、呂兩家聯繫的張先生說:陳、呂兩家要告狀,那是他們的權力,“凱茜”沒有什麼可說的。另外一些公司人士聲言:那事不是已經過去了嗎既然已經過去了,就沒有什麼可以詳盡解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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