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遠東經濟評論》2001年12月6日的封面照片:手術室的無影燈下,一位身材高大,東方面孔的醫生身着白袍,目光炯炯地看着你。一行大號字體的標題:“這個人能拯救你的生命”。讓人看後頗有敬畏之感。“這個人”就是萬峯,北京大學醫學部人民醫院心臟外科主任。
好多次打電話過去,得到的答覆都是“萬主任在手術室”,或者“萬主任去外地做手了”。終於逮到他本人了,約定的採訪時間都是在每個手術的間隙,早上9點到11點,中午1點到兩點半。
萬峯自己說,在人民醫院,他每天至少做兩臺手術,最多的一天做過5臺。每個週末一般去兩到3個城市,做6至10臺手術。現在全中國每年的心臟搭橋手術不超過4000例,他自己一年做了差不多500臺。
我們感興趣的是,這個在法國、美國留學多年的“海龜”,回國後,究竟帶回來一些什麼?
“第一次和主任手術,我們都看迷了”
這是我第一次走進心臟手術室。
原以爲會出現像電視劇《急診室的故事》那樣緊張刺激的場面,醫生護士跑來跑去,大聲吆喝着血壓脈搏什麼的。
沒有。十幾個人的手術室裏,能聽到的除了監測儀器的嘀嗒聲,手術器械輕輕的碰撞聲,就是醫生和助手之間的低語聲。有兩位醫生對本報攝影記者手裏的數碼相機很感興趣,還和他交流了幾句相機的配置問題。手術是在一種不緊不慢的節奏中進行着。
旁邊的護士告訴我,那是因爲“萬主任做的是非體外循環,否則可就沒這麼輕鬆了”。
過去,心臟手術必須讓心臟停止跳動,使用體外循環機,也叫人工心肺機來替代心臟功能,使心臟處於無血的環境,再進行手術。
非體外循環,顧名思義,就是無需使用體外循環機,在病人心臟保持跳動的情況下進行搭橋手術。非體外循環方式的心臟搭橋手術,是在1996年前後纔在世界上正式推廣的一項新技術。目前,在心臟手術最多的美國,每年55萬例搭橋手術中,也只有20%至30%採用非體外循環的方式。國內做這種手術,是1996年萬峯從美國回來以後纔開始,現在全國能獨立做這項手術的醫生大概只有十幾個。
手術室裏,有別的科室的大夫,有來進修的外地醫生,還有一個醫學院來實習的女生問我“哪一個是萬峯?”這位女同學說在學校就聽說過他,特意來看看。
回到他的辦公室,萬峯一邊回答着我的問題,一邊喝着一聽可樂,手術時戴的淺藍色帽子還沒摘掉。下一個手術大概在一個半小時後開始。
他遞過來的名片上,印着這樣一句話:把您的真心放在我的手心,還您一顆健康的心。
萬峯有一雙標準的外科醫生的手,乾淨,手指修長,與人握手時非常有力。當他用桌上的鉛筆給我解說手術中的某項操作時,起落間優雅如在鋼琴琴鍵上跳躍。“非體外循環和體外循環相比,有什麼好處呢?”我問。“心臟手術70%的併發症都與機器的使用有關。”兩個多小時的手術下來,萬峯看起來精神仍不錯。他年過不惑,看上去好像也就是三十出頭。
他解釋說,非體外循環,由於心臟在常溫不停跳狀態下完成冠狀動脈搭橋術,減少了體外循環和缺血再灌注對心臟和身體各器官的打擊。
病人不用輸血,用藥少,藥物帶來的負作用小,恢復快,總的併發症明顯減少,住院的時間少。手術的費用也降低了,由6—8萬降到5—6萬。“而且,它適應中國的很多實際情況。”萬峯說。
“過去做體外循環,一天只能做一臺手術。現在我們可以做兩臺、三臺,最多做過五臺。”
因爲非體外循環要求的更多是醫生的技巧和醫護人員的熟練配合,對機器的要求少了。另外,手術後病人的情況很平穩、安全,對監護的要求低,一般地方醫院都可以做。
從他回國至今完成的1500餘例搭橋手術中,死亡率不到1%。而同類手術在美國的死亡率是2%—3%。“手術成功率高,更容易做,也能做得更多,所以我們敢到基層推廣。”
資料顯示,心血管病在中國人患病死亡原因中佔首位。全國每年有10萬以上的嬰兒患先天性心臟病需要手術治療,約有200萬以上心臟瓣膜病人,其中每年約有15至20萬的患者需要心臟瓣膜置換手術的治療。另外,在過去10年中,中國人冠心病發病率增長了3倍,有大量冠心病病人因爲不能及時接受手術治療而死亡。目前全國每年的心臟手術不足5萬例,不及需要的百分之一。“可是,如果全國只有十幾個人能做這樣的手術,這項技術怎麼可能推廣?”
他回答說,其實,大部分醫生經過良好的培訓和大概三四年的實踐,都可以做到。“當然,外科醫生在某些方面有點像藝術家。”萬笑笑,“有了足夠的經驗你可以學會,但想要成爲大家,不是人人都能達到的,有一些特殊的東西。”
一位人民醫院的護士對我說:“第一次和主任手術,我們都看迷了,沒見過那麼快,那麼靈巧的。”
去年9月,美國華盛頓聖約瑟夫醫院的心胸外科主任小詹姆士·道格拉斯來中國,觀摩並協助了萬峯的一次手術。他對自己以前的學生推崇備至,用他的話說,“在和我合作過的醫生中,我還沒有遇到像萬先生這樣在技術上具備如此天賦的。”
“你出國時間長了,怎麼都不懂世事了”
萬峯的爺爺和父母都是醫生。小時候,跟着父親查病房,人家都說“小萬大夫和老萬大夫一起來啦”。經常聽人說起哪位醫生是“一把刀”,當時就想:“長大了我也要當一把刀。”
大學考入湖南醫科大學。實習的時候,參加了一次心臟外科手術。“把胸腔打開,看到跳動的心臟,插上管子,讓心臟停止跳動,手術之後,再重新輸入血液,心臟又跳了起來。”
“當時也不太明白爲什麼。怎麼一會兒跳了一會兒不跳。就是覺得真是神奇,好玩。”
畢業後,萬峯被分配到北京的阜外醫院,中國最大最權威的心血管病醫院。
1988年,27歲的萬峯赴法國巴黎第十二大學醫學院學習,1990年到美國耶魯大學醫學院心臟外科做訪問學者,1991年取得美國俄勒岡州的行醫執照,以客座教授身份到P ortland市聖·文森特醫院醫學中心從事心臟研究,師從世界著名心臟外科專家、第一顆人工心臟瓣膜的發明者、前全美心胸外科醫師協會主席阿爾伯特·思達教授。4年多時間裏,參加先天性心臟病、搭橋、換瓣等心臟手術1000餘例,主刀300多例。1996年回國。
最讓萬峯印象深刻的,是國外同行的服務精神和管理制度。
一位法國護士讓他至今記憶猶新。那位護士有三四十歲,給一個病人做護理,站着蹲着都不得勁,最後她是跪在地上、趴在地上完成的。“這種情形在當時的中國是很難見到的。”萬峯說,“我當時問她,爲什麼選擇做護士,這麼辛苦。”
那位護士回答說,因爲她喜歡和人打交道,有感情和精神的交流,不像和機器打交道那麼冰冷乏味。“他們的服務態度,做好工作是第一位的,沒有什麼面子和身份的問題。”
到美國後,萬峯的導師,被稱爲人工心臟瓣膜之父的思達教授,也給了他很大的影響。“所有他做手術的病人,手術前,他一定要和病人親自見面,談話。不像咱們國內的名醫大腕,都是助手安排好,只管手術,做完就走,可能自始至終病人都見不到醫生的面。”
思達教授告訴他的學生,和病人交流,把你作爲醫生對病情的認識,儘可能告訴病人,讓他和你有同樣的認識。這是他的權利。這樣遇到問題時,他纔可能和醫生配合。
說到這裏,萬峯有些慚愧地笑笑,“我回來以後儘可能地這樣做,可是有時忙起來就顧不上,我只有儘量堅持。”
在國外,醫生就是醫生,行政和人事方面的牽扯很少。這一點也讓萬峯很是羨慕。
剛回國,他就爲此鬧了一個笑話。“當時,我向院長提出,能不能我配個祕書?”結果院長一下就笑了,說:“我還沒有專門的祕書呢。你出國時間長了,怎麼都不懂世事了。”
這也難怪,萬峯在國外8年,對國外的方式比對國內的要更熟悉和適應。有些事他覺得應該如此,卻發現行不通。
“比如說吧,申請增加設備、增加牀位之類的事,打報告,10份報告有1份有迴音就不錯。同意還是不同意,你倒是給個回話呀,經常是什麼話都沒有。”
習慣了國外醫生、主任簽名最有分量的他,一開始把報告交上去,都是乖乖等着,幾個星期沒回音,個把月了還沒回音。“你要自己去問,經常去問,天天找他,他才覺得你這事重要,才討論,還不一定有結果。他纔不管你臨牀需要的緊急程度,重要不重要。”
幾次下來,萬峯也學乖了。“再打報告,一個事寫十份,院長一份,5個副院長一人一份,什麼醫務室、器械科……每個地方都送一份。我想你們總有一個地方要把這事拿去討論吧。”
萬峯說,出現這種情況,就是體制問題,行政管理低效,不規範。“在國外,可能只要花10%、20%的精力處理行政事務,國內,可能要70%、80%。”他說自己不擅此道。
“在中國,我可以成爲Number one”
萬峯經常回國來講學,參加學術交流活動。他看到,中國的一切都在變。“我離開的時候北京連三環都還沒有呢。”醫療界也明顯在進步。先進設備多了,國際交流多了,服務觀念有了,“微笑服務”、“溫馨服務”都在提出。雖然,背精神文明用語,你好再見之類的,當考覈標準,像教幼兒園的小孩,說起來有些可笑。但是,這畢竟也是可喜的變化。“我看到有那麼多外國人都到中國來投資,做生意,我想,我是一箇中國人,在國外學到了一些東西,我爲什麼不回來?”
當時,萬峯拿到了綠卡,有穩定的工作,獲得了一般外國人很難拿到的行醫執照。
可是,他說:“在美國,如果努力,我可以成爲一名心臟外科醫生,但只是一名普通的醫生;而在中國,我可以成爲Number one(第一名,最好的)。”他指的,還不僅僅是技術領域。
萬峯在美國工作的思達—吾德心臟集團(Starr-Wood Cardiac Group),是美國西北部最大的心臟外科組織,在美國3個州十幾家醫院設有分部和合作夥伴。
這個組織的構成和運行模式讓萬峯很感興趣。“通俗地說,就是私人醫療小組,醫生公司。”
拿思達—吾德心臟集團來說,它由20多位心臟外科醫生和一些管理人員組成。職能就是向醫院提供專門的醫療技術服務。
比如,某個醫院沒有心外科,過去有了病人不得不轉給其他醫院。現在,醫院可以找一家這樣的醫生公司,雙方籤合作協議,你這家醫院的心臟手術由我醫生公司派醫生來做。
醫生公司根據醫院的實際需要,決定派幾名醫生,談年薪,配助手。每個手術,保險公司會付給相應的費用。扣除支付醫生的薪水之外,醫生公司還能有相當的收益。
對醫院來說,醫生可以帶來病人,醫院需要準備設備、護士,護理費、藥費這些可以給醫院帶來效益。
對醫生來講,你管做好手術,這不僅是職業道德的問題,做得不好,沒有病人來找你,你可能就會失業了。醫生靠着大的醫療公司,他個人也有保障,該享受的休假、福利都不缺。
在美國,一個心臟手術的費用在3-5萬美金之間,最後的分配大概是三分之一給醫生,三分之一給醫院,三分之一是成本。
國外私人的醫療服務模式大概是這種模式。幾方面責權利明確,大家各盡其職,很規範。“當時看到他們這樣的機制,就想能不能把它引進到國內。我們幾個醫生組成一個這樣的公司,給需要的地方提供醫療技術服務,有償服務。”“這是我的一個夢想。”他說。
萬峯記得第一次和國內的同行說起這種模式,是在1995年。“那時幾乎所有人都說‘不可能’,因爲政策不允許。不允許醫生兼職,相應的收費、稅收政策也不完備。”
不過萬峯並沒有喪失信心,他相信,中國醫療市場的開放,引進的不會僅僅是技術、服務,一定會有管理、觀念和體制。
現在政策環境已經越來越寬鬆了,允許醫生兼職,私營醫院、股份制醫院、合資醫院都已經出現。“你看,5年前10年前不允許不可能的事,現在都逐漸變得允許和可能了。”
思達—吾德心臟集團中國部———他設想中的“醫生公司”,正從“不可能”一步步走向成形。
目前,全國幾十家醫院已經和他們簽訂了技術合作協議。醫院每個手術付給他們約3000元至5000元手術費。萬峯說這個收費根據當地的經濟水平有不同,這筆錢最後打入病人的賬單。
作爲人民醫院心外科主任,萬峯2001年的手術定額是300個,每月工資是5000元左右。
在《遠東經濟評論》和《華爾街日報》的報道里,他們把萬峯所做的事稱爲“在公立醫院提供半私有化服務”,“爲中國醫療界和中國的醫生提供了一種新的商業模式”,“是真正具有開拓意義的”。
萬峯說:“從廣州到哈爾濱,到處都請我們去。市場太大了。”
目前,這家還不能被稱爲“公司”的公司,有不到10位成員,他們基本都像萬峯一樣,40歲上下,有海外留學經歷,是本行業中的佼佼者。作爲思達—吾德心臟集團中國部的主任,萬峯說,他們希望能有更多的志同道合的、有一定知名度的專業人員加入進來,不過,用一種什麼樣的機制,把這些人團結在一起,還需要摸索。“現在,大家的關係還是比較鬆散的。”他說。
一是大家都很忙,沒有專門的人來組織這事;二是沒有經驗,不知道如何處理利益關係,怎麼把每個人不好意思說的話都說出來,公正地考慮利益分配的問題,責任分配的問題。
萬峯覺得,這樣一種機制在具體操作的過程中,肯定要不斷地逐漸修正和完善。要想真正成立合法的、獨立的醫療服務機構,解決從運作、法律條文到納稅等經濟問題、必須聘請專門的經營管理人員和法律顧問來做,這是他們正在着手做的。
“中國的問題是人不值錢,人的技術不值錢”
“憑你現在的名聲和技術,光靠做手術拿勞務費收入也不比現在少,幹嗎還要辛苦搞新型公司?”
“不錯,如果只是做手術,我比現在要輕鬆得多。”他說。
可是,他認爲,一來那是“走穴”,純粹爲賺錢,名聲不好,雙方都沒有責任義務。遇到醫療糾紛,或者涉及到合理合法的問題,稅收、保險的問題,個人很難處理。二來,那是短期效應。
他說,“我不缺錢花,我也花不了多少錢。”萬峯說自己是個沒有業餘生活的人,除了要養房子養車,幾乎沒有什麼大的花銷,“我連卡拉O K都不會唱。”“因爲我看到了有這樣一種機制,看到了它的好處,我覺得應該在中國可以用得上,至少值得嘗試。”他覺得開拓一個新的領域自有樂趣在。
在萬峯看來,中國的問題是人不值錢,人的技術不值錢。
拿心臟手術來說,現在的手術費是每臺2000元左右。“那是十幾個人忙一天。而用一根進口的管子,可能就要4000元,一個進口的C TS牽開器就是1萬多。東西比技術值錢。”
他認爲,引進這樣的機制,是讓各個方面都可以獲益的。
首先,對病人來說,免除了他們的奔波之苦,不需要再跑到北京上海之類的大城市才能做手術,在家門口就可以享受到高水平的服務。“我們知道的太多了。”萬峯說,有的病人,到北京來看病,在外面賓館住了兩個月,還沒住上院。到處找人、找關係,花了兩萬多還沒進到醫院的門。
對地方醫院來說,帶來了技術推廣,還可以幫助他們培養自己的醫生隊伍。
再者,給專業技術人員更自由、更靈活的出路,以及更好的待遇。
至於更長遠的考慮,他說,做醫生是有年限的,精力體力到一定時候肯定就不夠用了,必須要退下來。希望到那時候還有事情做,也還有經濟上的收益。“看到過去的老教授、老專家,退休以後,用個車也要打報告。生活不說很貧窮,但至少是不方便。”萬峯有些感嘆,“我希望將來我不做手術的一天,還有股份,年底還有分紅,還能過上不錯的日子,而不是一個非常有名的‘窮’教授。”
“爲什麼不呢,從現在做起!”
在萬峯辦公桌的電腦上,我看到他用來作屏幕保護的是這樣一句話:Why not,do it now!(爲什麼不呢,從現在做起!)
他說到剛出國時,很多外國人並不瞭解中國人的技術到了哪一步。“怎麼讓別人知道你的能力?搶。搶着做事。”時間長了,教授知道你能把事情做得漂亮,就會說“下次你來做”。
很幸運,回到國內,萬峯又找到了一個能實現他很多想法的地方。
1996年,在北京阜外醫院的一次會議上,萬峯向來自全國各地的心血管病醫生介紹了非體外循環這種技術。
會後聚餐的時候,一位50歲左右的長者找到他,自我介紹是山東青島市海慈醫院心外科主任,叫屈根學。屈主任說聽了萬峯的介紹很感興趣,問他願不願意去青島看看。“我當時很隨意地說,好啊,青島我也沒去過,聽說風景很漂亮。”
屈主任又問了一句,你這個週末有沒有安排?
萬峯迴答暫時沒什麼安排。屈主任就走開了。
沒想到,過了沒有半小時,屈主任回來了,手裏拿着兩張飛機票,說“我們這個週末就走吧”。
當我在青島向海慈醫療集團總院長李奠基說起這段故事時,他哈哈大笑,說:“我知道這事。老屈當時還和我說,能讓他佩服的人並不多,可是他看了萬峯的手術後,直說太漂亮了。”
“萬峯當時有句話給我的印象很深,他說,我明明可以做更多的事,爲什麼要讓我的技術和資源浪費掉呢?”李奠基院長說。
北京阜外醫院曾經有一項調查,青島冠心病發病率是全國首位,每年需要搭橋手術的病人在2000名左右。而在當時,青島市只有4家醫院能做搭橋手術,全年的手術量也不超過400例。“這是一個很大的市場,我們需要和萬峯這樣的人合作。”
李還說,萬峯很多想法讓他有耳目一新的感覺,不管在現實的條件下是不是能完全做到。比如他介紹的國外“醫生公司”與醫院的模式。“不求爲我所有,但求爲我所用,有什麼不好呢?”
但是,究竟要不要引進這個項目,簽訂技術合作協議,醫院內也有爭議。
有人懷疑,開展心外科有沒有必要;有人擔心,萬一萬峯不幹了怎麼辦;有人問,經濟上到底劃不划得來?
還有人說,能不能先做着,等一年做到100例手術以後,再籤協議。
萬峯當時的態度是:“如果沒有合適的機制,誇張地說,一輩子你也做不到100例。因爲體制決定着人的工作態度、熱情和這件事的發展前途。”
1997年11月,雙方的合作正式開始。
到1999年底,他們合作的方式又向前邁了一大步。
一家名爲青島思達國際心臟醫院的股份合作制醫院成立,它是山東省首家心臟外科專科醫院。在它最初200萬元的投資中,青島海慈集團佔35%股份,萬峯個人佔30%,其餘部分由一家醫療器械公司和醫院職工購買。
到現在,他們的手術量從幾年前的二三十例上升到2001年的154例,其中微創搭橋(非體外循環冠狀動脈搭橋術)的數量超過青島其他醫院的總量,單項技術水平在山東省甚至全國都是領先的。青島市最大的青島大學醫學院附屬醫院,都往這兒轉病人。
從經濟效益看,2001年的收入比2000年翻了一倍。一位當年買了2萬元股票的職工說,她去年得到的分紅是7000元。
53歲的劉宗民先生,退休前是青島市北方國貿的職工,他已經是第二次做搭橋手術了。6年前的那次手術可是讓他吃盡了苦頭。
手術後在監護室住了7天還不能下地,出院以後一直髮燒,吃了不知道多少藥。硝酸甘油、消心痛之類的藥得隨身必備不說,出門都得帶着吊瓶,情況不好就得馬上打上。老伴都被“培養”成了半個護士。
也託關係聯繫了北京的醫院,可是走兩三級臺階都覺得心口痛,又怎麼敢坐飛機折騰?
通過一位老病友的介紹,他找到思達。“手術之前也很顧慮,來諮詢的時候,大夫護士都很熱情,把我們沒想到的問題都解釋得清清楚楚。”
下了決心,過完春節就做了手術,這次要搭3根橋。沒想到這次的感覺和上次完全不一樣,監護室住了兩天就轉到了普通病房,手術這纔剛過了3天,已經可以下地活動了,米飯、餛飩吃起來胃口可好了。“現在就是胳膊和小腿上取血管的地方傷口有些疼,原來時時作痛的心口一點感覺都沒有了。”“可真是神了。”他和老伴不斷感嘆。
62歲的王開義去年5月在思達做的搭橋手術,現在每個月回來複查一次,情況很好。他和同時期的其他7位病友,還專門給青島晚報社寫信,請報社派人來表揚表揚這個醫院。他說,“不病到那個分上,你體會不到我們的感激之情啊。”
據思達醫院的柏本健主任說,80%的病人都是聽老病人的推薦介紹來的。思達現在只有25張病牀,在他們開通的800免費諮詢電話裏,最多時有20多人預約。
“醫院培養了自己的人,現在萬峯只要一個人過來就行了”
萬峯提到過,他們與醫院的合作,很大程度上靠人情,遇到一個好的院長、好的夥伴,合作就愉快。青島之所以現在成了他的“根據地”,和海慈集團的李奠基院長很有關係。他說希望自己的合作者“也是可以交朋友的人”。而李奠基,在他看來就是一個“開明、直爽,想做事又可以做朋友的人”。“海慈醫療集團是一家下屬4所醫院、固定資產過億元的國有醫療集團,您作爲領導,怎麼放心和一個個人合作,這種信任感從何而來?”在青島,我見到了這位有着一副標準山東大漢模樣的院長。“我們當時是經過慎重考慮的。”他說,這個決定是基於對市場的評估和預測,還有對合作方能力的考察。
李奠基說,他們當時查看了很多萬峯的資料,知道他是郭家強(原阜外醫院院長)的碩士,知道他是很少能在美國拿到行醫執照的中國人,上臺看過他的手術,包括和萬峯本人的接觸,他感覺萬峯是一個思想成熟、給人信任感的人。
再諮詢了衛生局、體改委、國有資產局、會計師事務所等機構,覺得這是一件可行的事。
他笑着說:“市衛生局當時給了7條意見,我還記得第一條就是醫院領導不得購買股份。”
“不過在具體操作時,我們還是很小心,做了最壞的打算,儘可能減少風險。”
海慈集團在思達醫院35%的股份,是以場地、辦公用品和醫療器械的“使用權”投入的。“這樣,就算萬一這事做不成,也不會有債權糾紛,不會造成國有資產的流失。”李說,“因爲沒有可借鑑的,都是戰戰兢兢地做。”
兩年下來,李院長說,“思達”成了“海慈”的一個專業技術品牌,青島醫療界已經有了共識:搭橋找思達。而且醫院培養了自己的人。“最早,萬峯來做手術,得帶一個班子,起碼4、5個人。現在他只要一個人過來就行了。”
院裏職工大會時,都說這個項目引進得好,早知道應該再多投入一些。市裏也把這個地方當改革試點,經常組織人來參觀。
李奠基還說,海慈下屬的內分泌糖尿病醫院,也正在考慮採用思達的模式改組。
萬峯說,在手術檯上是他覺得腦子最輕鬆的時候。還說,當外科醫生不能閒,手不癢肯定當不好外科醫生。“你有沒有想過,爲什麼幾個報道你的國外媒體都是經濟類的?”我問他。
他愣了一下,想了想,說:“中國的醫療市場是非常巨大的,哪個大醫院的流水沒有幾個億?而這個市場,開發的程度還很不夠。可能是我們現在做的一些事,引起了人在金融、投資方面的注意。”“你覺得你自己和一般的醫生有什麼不同嗎?”
他笑笑,“我聽有人說過,說萬峯這個人商業意識太強。醫院也怕被人說是‘商業運作’,好像這樣一來就營私舞弊似的。”
他說,其實,現在醫院和藥廠,和設備公司,早都是商業合作了,可是在醫療技術方面,我作爲一個醫生,出賣我的技術、名氣、服務,卻還不能接受。
“想要長久、相互負責,就必須有商業運作,有合同意識。單憑几句口頭的承諾,靠私人的面子,纔是不穩定的,沒有保證的。”“做別人沒做過的事情,新聞總是多一些吧。”話雖這麼說,他聽到那些指責時,還是挺生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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