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7年,中央宣傳工作會議召開後不久,也即是反右政治風暴全面掀起之時,毛澤東來到了上海。
正在復旦大學上班的談家楨突然接到一個重要會議通知,地點在上海中蘇友好大廈,他匆匆趕去。到達之後才知道是毛主席要接見一批民主黨派負責人和社會各界的代表。因爲幾個月前剛剛在懷仁堂見過面,所以毛澤東一見到談家楨就顯得分外親切:“老朋友啦,談先生!”又說:“辛苦了,天氣這麼熱,弦不要拉得太緊嘛!”
正是毛澤東的這一熱情招呼,摘掉了戴在談家楨頭上的那頂“內定右派”的帽子。
這之後不到半年,也就是1958年1月6日的一個傍晚,談家楨剛在家裏吃好晚飯,突然又接到上海市委的一個緊急通知,讓他馬上去錦江飯店。
談家楨不明就裏,上了上海市委統戰部專程來接他的小車,到統戰部後才知道還有一位是在復旦工作的周谷城教授,另一位《新民晚報》社長、雜文家趙超構。鑑於當時的政治氣候,3人見面又不免“驚疑參半,面面相覷”,心裏都在打小鼓:“我們都是不久前剛剛保護過關的角色,難道又有什麼事了?”但也只是想想而已,不敢多加議論,一切聽天由命。驅車去機場的路上,經過復旦大學宿舍門口時,談家楨要求停車,他下來與傳達室的師傅打了下招呼,託他轉告家裏一聲,自己出差去杭州了。及至進入位於江灣的大場機場,登上飛機一看,那情景竟與毛主席專機的照片一模一樣,這才猜到可能是毛澤東派專機來接他們的,心裏不禁一陣激動。
飛到杭州已是晚上11點多了,再從筧橋機場乘車到裏西湖的劉莊,都已經是子夜了。
關於毛主席的這一次召見,張林嵐在其所著的《趙超構傳》一書中是這麼說的:“高處不勝寒,做領袖的人大約也是最孤獨的人,希望不時有個把能夠平等相待的朋友,談天說地,說說閒話。”又說:“在杭州消寒的毛澤東剛剛抓了浙江的反右派運動和黨內鬥爭,鬆了一口氣,很想找二三朋友講講閒話,鬆散一下緊張了很久的精神。隨即叫身邊工作人員打電話到上海,用他的專機接趙超構、談家楨、周谷城3人去西湖玩玩。”
汽車一到劉莊,毛澤東便已經在客廳的門口親自迎着了。毛主席與他們一一握手見面,並打趣說:“抱歉抱歉,半夜將你們找來,耽誤你們睡覺啦!”
劉莊地處西湖丁家山前的隱秀橋之西,號稱西湖西山之下的第一名園,原爲晚清廣東香山富紳劉學洵之私人別墅,建國後併入附近的康莊、楊莊、範莊而成浙江省委第一招待所。後來此招待所專門用作毛澤東在杭州的行館,就不再對外開放了。劉莊三面傍湖,北面倚山(丁家山,也稱康山),山高約40餘公尺,因戊戌七君子之領袖康有爲曾在此隱居而聞名。山頂有三間磚木結構之古建築,爲四壁書櫥之平房,毛澤東生前愛此環境,就選在這所平房裏讀書。
他們3人隨着毛澤東進入幽雅的小廳,只見窗明几淨,陳設古樸,惟中央一張方桌,周圍四把軟椅而已。賓主4人團團坐了,窗外皓月當空,湖面碧波盪漾,真是清靜之極。一支菸,一杯茶,博古通今的毛澤東便縱談橫論,話題涉及生物遺傳、邏輯、史學、哲學、文學等等,也不時說些野史軼聞,調節氣氛。比如毛澤東問他在湖南唸書時的老同學、歷史學家周谷城:“你知道關公姓什麼?”周谷城一時語塞,他就笑着說:“關公殺了人,四處逃亡,過關時關吏查問他姓氏,他一時情急,只能以手指關,代替回答,從此便姓了關。”聽得大家哈哈大笑。他想教育趙超構辦報搞宣傳一定要注意克服片面性,分清一個指頭與9個指頭的關係,要看到成績,要兩點論不能攻其一點,不及其餘,就以宋玉的《登徒子好色賦》爲例,幽默地說:“登徒子娶了個醜媳婦,蓬頭垢面,豁脣缺齒,雙耳捲曲,瘸腳駝背,滿身疥瘡……很難看是不?但登徒子卻喜歡得着了迷,跟她生了5個兒子,還沒個完。”說到此處,他將話鋒一轉:“你看登徒子對醜媳婦忠貞不貳,是遵守《婚姻法》的模範啊,但宋玉卻說他好色。宋玉用的就是攻其一點,不及其餘的方法。”
趙超構聽得頻頻點頭,承認自己所寫的有些雜文、評論正犯了這個毛病,確實有很大的片面性,不講辯證法。
毛澤東趁機勸導3位學者:“你們以後要走出書齋,經常到下面去走走,多接觸工農羣衆,接受教育。”
據趙超構回憶,毛澤東緊接着還說了句——當時聽來,是句笑話,事後才知是個預言式的警告:“知識分子一定要走出書齋。如果你不肯自動出來,將來會有人把你們揪出來的!”
毛澤東邀請3位學者共進夜宵——對毛澤東來說,這卻是晚飯。因爲來了客人,所以又特地加了兩個菜,大家還都喝了一點酒。
飯後毛澤東談興更濃。這回着重與談家楨探討遺傳學的摩爾根派和李森科派的論爭問題,並再次關切地問談家楨:“要把遺傳學研究搞上去,究竟還有什麼障礙和困難?”
面對毛主席關切的詢問,談家楨百感交集,青島會議以來的種種甜酸苦辣一齊涌上心頭:正是由於毛主席的關懷纔有了由中宣部、科學院和高教部聯合召開的青島遺傳學座談會,爲摩爾根學派和自己脫去了“資產階級唯心主義”的帽子。1956年,毛主席提出的“雙百”方針,我國的遺傳學研究獲得了發展空間,誰知緊接着到來的反右鬥爭,自己又因爲觸及了院系調整、一切學習蘇聯的弊端等問題而受到左傾勢力的責難,差一點戴上右派分子帽子……上海市委那位以“毛主席的好學生”自居的一把手實際上卻並不重視自己的教學和研究工作,以致下面的幹部對自己也只當是照顧高級知識分子的一種“統戰需要”而加以敷衍、利用,並沒有多少實質上的支持和幫助。想到這裏,談家楨直抒胸臆:“‘雙百方針’貫徹後,情況確實有所好轉;教研室成立起來了,我本人也可以開課講授遺傳理論了,但有些人卻只是將這些看成是統戰工作的需要,是一種對高級知識分子實行照顧的特殊政策,在思想上並沒有真正尊重摩爾根遺傳學派,因此進一步開展研究工作的阻力還是很大的。”毛澤東仔細地聽談家楨把話說完後勉勵道:“不要怕,要堅持真理,一定要把遺傳學搞上去。”又說:“有困難,我們一起來解決嘛!”
夜深了,毛澤東起來送客,說:“哦,不早了,你們太累了,請回去休息,我們改日再敘如何?”說笑着親自送談家楨他們走過臨湖的一條長廊,到門口上車。月光下的西湖寂靜無聲,霜氣氤氳中但見樓閣翼然,水湄錯雜,詩人毛澤東一定是有所感了,所以就環顧3位學者說:“我們這樣的聚會,也可稱得上是一段‘西湖佳話’了吧?”大家一邊點頭稱是,一邊與毛主席握手告別。
翌日早上8時許,毛澤東又叫身邊工作人員打電話,邀3位共進午餐。事實上那是浙江省委書記江華宴請毛澤東和他的3位客人,席設杭州飯店。“這天,毛主席叫我坐在他的身邊,我們邊吃邊談各種問題,特別談到我國的科學技術趕超世界先進水平的問題。毛主席對這個問題給予了極大的關心。”談家楨曾作過這樣的回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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