懷舊是人類揮之不去的情結。走過的路、發生過的事融入了人的生命,那些難忘的、讓你時常回味的過去,往往是你生命中的閃光點。講一講您的老故事,讓那些摯愛與難忘、錯失與痛悔再次閃爍於時間之河,我們與您分享。
主持人:文靖
嘉賓:林祥:男,63歲,退休幹部
符德明:男,62歲,退休幹部
馮先生:男,62歲,歸國華僑
黎麗:女,34歲,公司職員
孤兒寡母的年:苦中有樂
主持人:您已63歲了,在您過的63個年中,哪些年的春節給您留下的印象最深?
林祥:小時候過年給我留下的印象最深。
主持人:爲什麼呢?
林祥:非常苦,但苦中有一份盼望。
我父親在我3歲時就去世了,那時還沒解放,日子苦得沒法說,母親靠給人縫縫補補、洗衣做飯賺點錢來養活我。一個女人在那個年代獨自撫養一個孩子,其艱難是別人無法想像的,但母親很堅強,一個人撫養我長大。所以,我從小就知道要爭氣,要自食其力。我從10來歲開始打工,幫人家開渡船、搬東西,好的時候,一天能掙到一塊錢。每天從家裏出發時帶點米和蘿蔔乾,這就是一天的口糧,也許是那時一年到頭吃不到肉,肚子裏油水少,一天到晚總是感覺餓。雖然那時一個麪包5分錢,一碗麪條也是5分錢,但我從不敢花錢給自己買一碗,因爲這錢是我和媽媽的活命錢,我不敢浪費一分。
一年下來,媽媽節衣縮食地攢了一點錢,除夕那天買上兩斤肉,先切下一半做熟,除夕晚上要拜祖宗。這碗肉先祭祖,然後媽媽把這一碗肉都放在我的面前,她一塊都不捨得吃,她告訴我:“我不想吃肉,你都吃了吧。”那時我也不懂事,不知媽媽是在心疼我,真的以爲媽媽不想吃肉,自己津津有味地大吃起來,那時吃的肉香味能記一輩子。
當地過年時有一種拜神活動,用普通話怎麼講我也不知道,兩個人一前一後擡着一尊神像挨家挨戶走,走到誰家了,誰家就要放鞭炮、點香、上供品祭拜,祈求來年全家平安。媽媽每年都要在有限的過年錢中擠出一點來,買幾根甘蔗、一點茶葉、一小串鞭炮準備迎接拜神活動的到來,拜神過後,媽媽就把甘蔗給我,成了我過年的水果。
那時我還小,喜歡熱鬧,跟着擡神像的人從村東跑到村西,高興得很,早已忘了一年的辛苦和勞累。
那時的年是一種盼望,盼望着肉的香味、甘蔗的甜蜜、拜神的熱鬧。
五十年代的年:儉樸熱鬧
主持人:五十年代時,您的家境算是中等的嗎?過年留給您的印象深嗎?
符德明:我是1942年生人,五十年代是我從少年到青年的成長階段,印象當然很深的。那時我家算是中等家庭,父親是賣苦力的工人,母親也有點收入,一家人的生活總還是不愁的,要比林祥家強些。
每到過年,媽媽總是要準備好一條紅鹹魚,買上一隻雞,如果今年年景好點,就會買兩隻雞,再買點肉、水芹菜、粉絲、腐竹、甜菜、豆芽、黃花菜、冬菇等。除夕晚上,媽媽殺只雞,把它做好,點上香,全家人先拜祖宗,然後才吃年夜飯。那時,我們家還做不到每年過年都給孩子做新衣服,大概要兩年做一次新衣服,如果今年除夕媽媽拿出新衣服給我們,我們兄弟姐妹就會高興得不得了。那時的新衣都是媽媽一針一線自己縫的,穿上新衣,這個年也會過得格外興奮。
大年初一海南人是要吃素的,媽媽把年前準備好的菜做成香噴噴的齋菜。那時,海南還能見到一種活動,普通話應該怎麼講我就不知道了,暫且把它叫“飄色”吧,是一個大人推着一個手推車,車上綁着一個架子,架子上站着一個小孩,穿着五顏六色的衣服滿大街遊行,遠遠望去,像是人飄在空中,很是好看。還有很多人把自己裝扮成古代故事裏的人物,有《白蛇傳》裏的白蛇和許仙、《西遊記》裏的孫悟空、豬八戒、唐僧等等,大家敲鑼打鼓地在大街上游行,那才叫個熱鬧,我們這些孩子就跟着在遊行的隊伍中跑來跑去,大喊大叫。年味就體現在了這種熱熱鬧鬧的氣氛中了。
南洋歸來過個團圓年
主持人:你們家是從馬來西亞回來的歸僑,那你記憶最深的是在馬來西亞過的年嗎?
馮先生:不,記憶最深的是1954年的春節。那是我們全家回國後過的第一個春節。
我的父親於1935年遠渡重洋,帶着兩個哥哥去了馬來西亞,那時大馬屬英國殖民地,石礦很多,父親和兩個哥哥就在石礦當了礦工。後來,媽媽也乘木船漂洋過海找父親,一家人總算異國他鄉團圓了。
二次世界大戰時,大哥參加了“馬共”,進行抗日活動,日本投降後,英國立即宣佈“馬共”不合法,大哥被驅逐出境,他坐難民船回到了海南,那時海南還沒解放,大哥回來不久就與當地的共產黨組織取得了聯繫,參加瞭解放海南的戰役。
抗美援朝爆發後,大馬徵兵到朝鮮前線,二哥被列爲徵兵對象,媽媽很害怕,她說不能讓二哥去當兵,哪有中國人打中國人的道理。正在此時,大哥來信說,現在中國解放了,一切都好了,讓媽媽帶着全家回國。
1953年11月,媽媽帶着我們全家登上了挪威的“海王”號輪船,開始了回國的旅程。“海王”號還沒到海南就聽說海南遭受了多年不遇的大臺風。11月底,當我們踏上海南島時,滿目創痍,倒塌的房屋,被颱風颳倒的椰子樹,橫七豎八地躺滿了街道,可是我們全家還是很高興,因爲我們回家了,終於回到了屬於自己的土地,不用再擔驚受怕了。
上島的第一夜,我們住在博愛北路一家華僑開的旅館,名叫“阜成風旅館”,可惜這家旅館現在已經拆了。那時給我印象最深的是,當時的海口大多數人都穿的是木屐,滿街都是叮叮噹噹的木屐聲。
1954年的春節,媽媽帶着全家回到了老家桂林洋,老家的親朋好友都來迎接我們,這一年的春節最熱鬧、最溫馨。除夕夜,媽媽在爸爸的遺像前哭了,她告訴爸爸,我們全家都回到老家了。
沒有年夜飯的除夕
主持人:日子再苦,在過年的那幾天,每個人的心中都是快樂的,你認爲是這樣的嗎?
黎麗:對於大多數人來說也許是這樣,但對於我來說,有一年的春節是例外,那一年的春節全家人是在淚水中度過的。
主持人:那是哪一年的春節?
黎麗:是1976年春節。
1976年對於全中國人來說似乎是悲痛的一年。而1976年對於我來說,除了和大家一樣的悲痛之外,在那一年的春節,我和我的家人還多了一份痛徹心肺的悲,我的父親在除夕那天永遠地離開了我們,他剛剛30歲,還那樣年輕。
小時候,我生活在農村,爸爸心靈手巧、愛學習,他自學了農耕機械的維修、木工活,靠他自己的努力當上生產隊機耕隊的隊長。
在東北的農村,冬天是農閒時節,大多數人都呆在家裏,爸爸卻趁着農閒維修機械,帶着機耕隊的人忙活起來,一直忙到臘月廿三過小年才放假。回到家又幫姥姥家輔地板(那時的地板是真正實木的,自己把大樹鋸成一條條的木板,要厚度一樣,然後輔在地上,走在這樣的木地板上會吱嘎嘎地響),忙到年三十那天上午,只差一點就輔完了,這時機耕隊值班的一位李叔叔跑來說,車庫沒煤了,大家都放假了找不到人拉煤,爸爸立刻放下手中的活,和李叔叔去拉煤了,走前跟姥姥說,他下午就回來,保證在三十晚上把地板輔完。
那年我六歲,我已經習慣了傍晚在路邊等爸爸回家,每當爸爸看到我,他都會把我高高地舉過頭頂,再轉上幾圈,我會高興地尖叫起來。那天下午我也到路邊等爸爸,天下起了小雪,我的睫毛上都結了霜,天也漸漸黑了,就是不見爸爸回來,媽媽到路邊叫了我幾次,我倔強地不肯回去。後來我被凍哭了,媽媽把我抱了回去,我們剛走到家門口,和爸爸一起去拉煤的李叔叔跑過來,和媽媽低聲說了幾句話,媽媽臉色立刻就變了,告訴我在家看好妹妹們,不許離開家。然後她就和李叔叔一路小跑消失在了飄雪的夜色中。
外面漸漸有了鞭炮聲,人家已經開始吃年夜飯了,我和兩個妹妹肚子餓得咕咕叫,卻不見爸爸、媽媽回來。後來舅舅來了,一見到舅舅我就哭了,舅舅把我們帶到了姥姥家,一進門我就看到了媽媽,她眼睛紅紅的坐在炕上。我和妹妹在姥姥家吃完了飯就睡了,除夕夜沒有見到爸爸。
大年初一早上醒來,姥姥幫我和妹妹們換好新衣服,但跟往年不同的是,姥姥給我們每個人的手臂上帶了一個黑布條。我不懂是什麼意思,只是要忙着給姥姥拜年,因爲姥姥會給壓歲錢的。可姥姥不讓我們給她拜年,她說要我們去一個地方。
姥姥領着我們來到生產隊的大禮堂,在那裏,我一眼就看見了爸爸,他躺在一塊木板上,雙手包着紙,雙眼緊閉。我一下撲過去,拽着爸爸的衣襟說:“爸爸別在這睡覺,會凍病的,我們回家吧!”
那時我還不懂死是什麼,漸漸地我長大了,才知道那個除夕發生了意外,奪去了爸爸30歲年輕的生命,他永遠隨着雪花飄走了。1976年的春節是個沒有年夜飯、沒有鞭炮聲、沒有歡笑的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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