傾訴人:鬱斯維,男,40歲,自由職業
鬱斯維是在漢正街土生土長的。他說:“在那裏出生的人,受特殊氛圍的影響,或多或少有過一段輝煌的歷史。”他說這句話是要印證他以前的經歷:4年前,他還是個身家數百萬的老闆。如今,在渾濁的愛裏,他已身無分文。
爲了愛,他曾發憤圖強;最終也是因爲愛,他滑落到人生的最低谷:從2001年開始,他蝸居在一個小旅館裏。近三年的時間裏,曾經風光無限的他幾乎失去了生存下去的勇氣。想起以前的幸福,他心裏什麼滋味都有。
見面這天,正好是六一兒童節,我問鬱斯維有沒有去看望正在上學的女兒。他竟當着我的面抹淚,那情景讓我很難受。自從落魄以來,他連生計都顧不上,哪有時間去管他的女兒?
對於這個人生大起大落的人,我很難找到合適的語言去評價他。
和她在舞場上認識
我18歲不到就出來做生意。
鬱斯維的第一句話裏包含了他對過往歲月的留戀和炫耀。
在鄰居的眼裏,我是個不聽話的孩子:脾氣暴躁,喜歡打架鬧事。那是因爲在我很小的時候,父母就離婚了。從此,我一直跟着爺爺過。不過,我很講道理,不佔理的事,我決不參與。也正是這個原因,在家附近,我的名聲還不錯。
最開始,我在街頭賣早點。3年後,我轉行做服裝生意。當時正是1985年,很時興跳舞,沒事的時候,我就與幾個夥伴去舞場玩。我老婆鳳鳳就是我在這樣的場合裏碰到的。
第一次邀請她跳舞的時候,她隨口問道:“你一般愛在哪裏玩?常去哪裏跳舞?”我想都沒想就把地方告訴了她。據她後來跟我講,我們能常常在同一個地方相遇,是她故意這樣做的。
雖然她長得很漂亮,可我並沒注意到她。要不是後來有一天剛進舞場有人拍我的肩膀,也許我和她今生會錯過。我當時一愣,回頭一看是個眼睛大大、水靈靈的姑娘,她很大方地問我記不記得她,我想了好久才記起。我和她的緣分從那一天正式開始。
鳳鳳是幼兒師範專業畢業的,按理說畢業後應該教書育人。可爲了我,她沒去當老師。我們談了兩三個月的戀愛就住到了一塊。連我自己都覺得奇怪,自從和她相愛後,我這個喜歡鬧騰的人竟變得規規矩矩的,朋友們都說我像脫胎換骨了。
我們相處的那一年多時間裏,兩個人互相照顧、關心,她媽媽見了高興得合不攏嘴。我第一次有了歸屬感,知道心裏惦記一個人是多麼快樂的事。
她突然提出分手
我萬萬沒想到,1986年的一天,在我們打算結婚的關口,鳳鳳突然提出分手。她給我的“兩人差距太大”的理由讓我接受不了。雖說我讀的書不多,但那時我已賺了好幾萬元,經濟基礎也相當不錯了啊!
見她那麼堅決,我沒有求她,只好把這些憋在心裏。不怕你笑話,我還爲此吃安眠藥自殺過,幸虧被搶救了過來。她離開我的四百多天裏,我又像以前那樣尋事打架了……其實我也不願意這樣,可當時我的心的確太苦了。
我的家人覺得這樣下去會毀了我,就幫我介紹了一個女朋友。她叫菲菲,當時才十七歲,其實我不喜歡她,可那時我已沒有別的辦法了,只能將就着和她住在一起。那半年時間裏,我常有犯罪的感覺:明明不愛菲菲,卻又每天與她睡在一張牀上。要不是得知鳳鳳過得不好,也許我不會離開菲菲。
鳳鳳的一個朋友委婉地告訴我:“鳳鳳近來很煩。她不喜歡現在談的那個朋友,可他始終糾纏着她,而且時常到她家去威脅她。”我很生氣,就喊上幾個哥們,趕過去將那個男的狠狠地教訓了一頓。我這樣做是希望可以幫鳳鳳解決這個麻煩,並不想讓她知道。可最終她還是曉得了。
那天她找到我,說了很多感謝的話。我很不舒服,因爲我不需要她的客氣,而且,一年多沒見,她憔悴得都讓我有些不認識了。見她那個樣子,我很心痛。
我完全沒料到,這件事成了改變我們關係的契機。暗地裏我們又有了來往,但每天回家我必須和菲菲在一起。那段日子我很痛苦,鳳鳳多次要我做出決定。後來我也煩了,對她說:“有本事你自己跟菲菲談吧,我不想管了。”
不久,她們真的談了一次,至今,她們談了些什麼對我來說都是個謎。結果是菲菲黯然神傷地收拾好行李搬走了。菲菲離開時那憂傷無助的眼神,我這輩子不可能忘記。要不是因爲這個,我想我後來不會莽撞地毀掉自己的幸福。
鬱斯維從一個精緻的煙盒裏取出一支菸,點上,吸了幾口就丟在一邊的菸缸裏。我知道,那個時刻,他的心情是複雜的。對一個人來說,回憶自己曾經走錯的路,是一件痛苦的事情。
我聽說菲菲很快就離開武漢去了廣州,至於在那裏她能幹什麼我就無法知道。也許她這一輩子都不能原諒我對她的無情,但我知道,我曾經深深地傷害了一個女人的心。
菲菲在十年後出現
1989年3月,我與鳳鳳舉辦了喜氣洋洋的婚禮,8月,我們的女兒出生了。那時我已賺到了十幾萬元,正雄心勃勃地打算大幹一場。可1993年我從樓上摔下,造成嚴重骨折,在牀上一躺就是三個多月。鳳鳳一邊上班,一邊照顧女兒,辛苦可想而知。而更爲可怕的是,此前我投資進去的將近二十萬元血本無歸。
我們的小家在那一年陷入了可怕的困境裏。但我和鳳鳳的感情相當好,困難並沒有把我們嚇倒。1994年,我借錢在江漢路上租了一個門面賣鞋子,夫妻二人吃苦耐勞,不到四年時間,我們就賺了兩百多萬元。日子好過了一些,我們之間的彆扭也多了,主要是她對我回家晚有意見。
不是我愛玩,而是當時條件好了,身邊的朋友自然就多了,需要應付的場面也多了。我這個人待朋友從來不小氣,只要他們有求,我從不拒絕。因爲我把錢看得很淡。可鳳鳳不這樣認爲。她說:“我們吃了那麼多苦,好不容易賺的一點錢,應該節約用,不要把它隨便揮霍。”這番道理我也懂,可人在江湖,有些東西必須要顧全啊!
那幾年,我身邊總有一羣朋友,我走到哪裏,他們就跟到哪裏,做什麼都是我埋單。現在我要講的是,幸虧我當年對別人這麼豪爽,如今要不是這些人幫助我,我很難渡過難關。
鬱斯維好不容易露出了笑臉,我感覺得到,他的笑裏包括了自豪,以及對過往歲月的懷念。
有些事情是人無法預料的。1998年春節前的一天,我正在店裏招呼買鞋的客人,突然走進兩個人,我擡頭一看,當時驚呆了!是菲菲和我的一個朋友!原來菲菲後來從廣州去了珠海,在那裏認識了一個澳門人,對方大她三十多歲。他們結婚後,她大部分時間待在珠海。她說:“這些年過去了,我還是忘不了你。”
我不好當着自己四十多個員工的面和菲菲談這些,就急忙將她拉到了咖啡廳裏。從她的眼神裏,我看出她過得並不開心。她哀怨的模樣讓我很自責,不免生起許多憐惜。她說了很多思念我的話後,對我提了一個要求:“今晚你能陪我嗎?”出於補償她的心理,我一口就答應了。當即關掉手機,和她一起到賓館開房。
哪知我這一待就是4天。即使到現在,我對菲菲都有愧疚,如果當初不是我太狠心,她不至於遠離武漢,從此過上有錢卻不開心的生活……第五天,我回了家。鳳鳳把家裏該砸的東西都砸光了,還罵了很多難聽的話。我捨不得打她,一氣之下就去了菲菲孃家,而這一住就是半個月。
我都覺得這些好笑,怎麼當初我會做出如此荒唐的事情?
一天,我打算回家拿點東西,途中手機沒電了,菲菲就打電話到我家,剛好是鳳鳳接的。她們聊了一個多小時,談的內容我依然不知道。從那以後,鳳鳳表面上不再追究我的過錯。可我從此卻變得無心打理生意。店子裏的賬都由鳳鳳一手管理,我知道她的意圖,也不想和她爭。
不久,我們繼續投資,準備再上一個臺階。可當時的市場已發生了很大的變化。到2000年,我們所有的積蓄全都虧了進去,包括我的房產都抵押給銀行了。在這個沉重的打擊下,我們的關係進一步惡化。三年都擡不起頭來
當年6月,女兒生病要住院,我身上沒錢,向鳳鳳要。可她死活都不給。那天我徹底爆發了,第一次打了她。我知道自己下手蠻重,事後也很後悔,但一切已無法挽回。8月我們就辦了離婚手續。女兒歸她撫養,這是我的無奈之舉,因爲我身無分文了。
巨大的落差令我擡不起頭來,可我的心還沒死,總想找機會東山再起。剛好有個浙江的朋友阿宏願意與我合夥,我就借了2萬元在全興街租了一個門面,可這次機遇非常不好,幾個月下來虧得一塌糊塗。阿宏知道我的一切,打算幫助我。不久他把一個叫阿潔的三十歲女人介紹給我,她是一家品牌內衣中南地區的總代理,老公是一個六十多歲的香港男人。她說在武漢一個人很寂寞,需要找一個伴兒,前提是對方不能破壞她的家庭。
我答應了她的條件。
鬱斯維突然說不下去了,臉上的肌肉劇烈地抖動。
我真沒想到自己曾經呼風喚雨,卻要淪落到靠女人爲生的地步……阿潔還要求我:“你對我必須一心一意,不能和前妻有任何來往。”我當時答應了她。當年10月,已在深圳打工的鳳鳳給我打電話商量女兒上學的事情,爲此我去了她那裏一趟。不料,這事最後被阿潔知道了,她嚴厲地批評了我,而且警告我,以後一定要事先向她彙報。
哎!人到了什麼場合就得說什麼話,一向不低頭的我硬是屈服了。
2001年3月,我到廣州進貨。事先我給鳳鳳打過電話,打算見她一面。其實沒別的目的,只想看看她過得怎麼樣。而這事後來穿幫了,因爲我早就和阿潔約好當天在深圳和她碰面,見鳳鳳自然耽誤了時間,晚上就沒有回到深圳。阿潔一查,發現我與鳳鳳幽會去了,她很生氣,可當時並未說什麼,直到5月份我們回到武漢,她才和我談了一次。她說我不講信用,然後憤憤地離開了我。
從那以後,我的生活徹底跌進了深淵。走投無路的時候,我屈尊住進一家小旅館,和老闆談好價錢:每個晚上3元。就這樣,我在親戚的眼中消失了3年,開始只晚上待在旅館裏,後來索性不分白天黑夜死睡在那張小而髒的牀上。每天看到的都是南來北往的民工,他們中沒有一個人知道我曾經擁有數百萬的家產……英雄不能提當年之勇。這3年我的心靈受到了殘酷的折磨,肉體上的可以承受,比如沒有好衣服穿,吃不上大魚大肉,這都算不了什麼。關鍵是我不能再像以前那樣輝煌,而這對我而言簡直生不如死。就是愛情這兩個字,把我弄成徹頭徹尾的窮光蛋……在小旅館裏熬了一年多後,可能是看出了我以前不簡單,老闆讓我幫他出面管管收錢。生活在那時纔有了一絲改變,不過我沒有跟他講起自己的過去。
怎麼說呢?其實我很想給菲菲打電話,只要她知道我的現狀,絕對可以在經濟上給予我幫助。可我沒有。一是我沒臉再去打擾她,二是我根本就不愛她,沒理由讓她爲我承受那麼多。
默默地,鬱斯維臉上竟有了兩行淚。
從今年開始,我以前的朋友陸續知道了我的狀況。他們都異常驚訝,不相信我怎麼能熬過那不堪回首的3年。這個只有我知道。他們打算幫助我,這又給了我信心。
曾經,我走過彎路,也失去很多,我相信自己有勇氣去面對今後的一切磨難。(文中人物爲化名)
[記者手記]心靈的困頓會讓你收益
鬱斯維的經歷讓我唏噓不已。生活曾給他幸運,但也讓他嚐到了什麼是落魄。我相信,每個看到這個故事的人都會扼腕嘆息。
在我和他交談的時候,他不願提及以前的輝煌,也對現今的落魄採取迴避態度。這個我能夠理解。對他在小旅館這3年來的生活,他只用“見到了人世百態”7個字來形容。
我跟他談過自己的觀點:“你這人容易急躁,做事耐性不夠,雖爲人豪爽,但處理大問題缺乏大局觀。”他對此若有所思,然後頻頻點頭。我接着坦率地告訴他:“其實我不是批評你。因爲你說現在正在積攢力量,希望將來有機會重新站起來。我相信機遇一旦來臨,你絕對可以把握住。畢竟這3年讓你感受到了什麼叫心靈之困,這份磨難對你的人生有益處。”
這時,他的臉上纔有了笑顏,說:“我之所以把它講出來,是希望給他人一些借鑑。經歷之後才知道什麼叫做‘當初不應該’。”我相信他這句樸實的話是發自肺腑。
生活總是這樣,在你出奇順利之後,也許下一步就是低谷。如果你痛定思痛,新的希望又會向你召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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