盧溝橋事變距今四十三年(注:當時爲1980年),檢視舊存採訪筆記,新聞已成歷史。現追憶當年親身經歷,略記史實如下。
一九三七年七月七日,日軍襲擊盧溝橋、進攻宛平縣城的炮聲,不僅震醒了全中國人民,也用事實昭告全世界,日本侵略者決不以侵佔東北三省爲滿足,還要用武力奪取華北,進而征服全中國。
面臨嚴重的民族危機,新聞記者的職責所在,就是及時趕到戰雲密佈的華北,把危機真相告訴廣大讀者。七月十三日上海《新聞報》派我赴平、津採訪,在北站登車之前,我已從站長室獲知日軍佔領天津東站的消息,鐵路當局對這趟列車能否到達平、津,亦無把握。列車經濟南時,始知到天津時將停靠總站。十五日上午十時到天津,總站雖尚未被日軍公然佔領,但荷槍實彈的日軍已在天橋上站崗放哨,空中也有日機偵察。下車走出總站,見日軍三五成羣,忙於徵用公私車輛,搶運軍用物資。
就在我到津的前晚,即七月十四日晚上八時,天津日軍一千五百人,包括步、騎和炮兵部隊,從海光寺兵營開出,在大街上游行示威。當行抵東馬路時,架槍在馬路旁休息,附近居民因天熱乘涼,見日軍開到,聚集圍觀,日軍惱羞成怒,立即展開戰鬥隊形,舉槍作瞄準狀,居民紛紛逃避,日軍始耀武揚威而去。這時北寧路沿線天津至山海關一段,除原有日本駐屯軍一個師團之外,新調來天津的有原駐朝鮮的第十師團四千多人,其先頭部隊由川口少將統率,尚有由阪垣統率的第五師團亦將來津。關東軍佐藤師團此時已越長城古北口向北平郊區集結。中國軍隊因受《何梅協定》(一九三三年長城戰役後何應欽和梅津少將簽訂的停戰協定)的種種限制,不能佈置防禦,事實上,平、津兩地早已門戶洞開,處於日軍直接威脅之下。當時著名的漢奸如劉桂堂和白堅武等都住在天津日租界,策劃組織暴亂。北寧線上,日軍調兵遣將,軍運頻繁,但在當地報紙的頭條新聞上還常刊載宋哲元、張自忠、陳覺生、齊燮元和天津日軍駐屯軍司令香月、日本駐華大使川越等雲集於此,應酬談判,幾夜無虛席,單是和平的幻想實不足以掩蓋平、津所處的危急!
在天津稍作停留,翌日即到北平。這裏除白天常見日機作編隊飛行掠空而過,晚上遙聞日軍在郊外進攻的槍炮聲之外,商店照常營業,市面仍保持鎮定。但交通要道堆滿沙袋,警察嚴密佈崗,晚上實行戒嚴,商店都在晚上八時提早收市。
戲院及娛樂場所營業不佳,中山公園、北海、中南海和故宮遊人大減。我曾約三、五友人,到中山公園綠蔭深處品茗,雖茶座遍貼“莫談國事”的警告,但鄰座茶客仍縱談時局危機,語極激昂。北平大、中學校雖值暑假,大部分留校教職員和學生都忙於組織抗敵後援會、尉勞團等團體,進行緊張地工作。婦女團體則組織救護隊,加緊訓練,併爲前線戰士縫製布鞋、襯衫,日夜加工,不稍懈擔當時中國共產黨的地下組織根據黨中央提的抗日救亡號召,正密切聯繫社會各階層羣衆,做了大量的宣傳教育和組織工作。
十八日下午,我驅車出宣武門至彰儀門,城門半開,二十九軍戰士嚴密把守,力勸記者勿再前進,謂城外大井村已被日軍佔領,經解釋後放行,繼續徒步前進,到大井村時果爲日軍哨兵所阻。折赴永定門外南宛,經過大紅門時,曾與二十九軍戰士談話。據他們說,前不久曾與日軍發生武裝衝突。最初,有日軍三輛卡車疾駛而來,我軍上前制止,日軍不僅不聽,反開槍射擊,我軍當即奮勇還擊。第一輛卡車司機中彈受傷,車輛撞樹傾覆,其餘二輛狼狽退去。此後,日軍即不敢再向大紅門守軍任意挑釁。
從北平郊區的局勢來看,證實日軍已從東、南、北三個方向緊緊包圍北平。當時逃離北平的人們,大都搭平綏路支線的火車,先到門頭溝,再到長辛店,換搭平漢路火車南下。
我在十九日上午出發到盧溝橋前線採訪,也是走這條路線。
門頭溝距長辛店僅四十華里,有小毛驢和洋車可以代步,經過小坡兒和臥龍崗兩個小山崗時,還是要靠步行。午刻到長辛店,首先至警察局訪問駐在那裏的宛平縣長王冷齋。他是盧溝橋事變中的新聞人物,來往於宛平縣城與長辛店之間,既要辦理宣撫居民、供應軍隊需要的各種物資,又要經常與日軍談判交涉,每天辦公達十二小時以上。
他在百忙中抽暇和我談話,略述事變經過。自從豐臺被日軍強佔以後,日軍經常到盧溝橋舉行實彈演習。七月七日晚上又來演習,收隊時說失蹤日軍一名,堅持要進宛平縣城武裝搜索,我方據理拒絕,日軍即開槍挑釁,引起武裝衝擊。
到八日清晨,日軍牟田口聯隊長親率步、炮兵四百多人,發起攻城,我軍奮起抵抗,一排人壯烈犧牲,後援部隊聞警趕到,始穩住陣地,不讓日軍衝進城內。八日下午三時,日軍送來兩封信,限我軍於六時前撤退。當天晚上八時,王冷齋正同日方代表櫻井中島在縣政府談判之際,城外日軍即以重炮攻城,炸燬縣政府及附近民房。九時後,我軍忍無可忍,冒着敵人的炮火展開反攻,即將盧溝橋奪回。九日上午,日軍一面提出要求停戰,一面仍堅持必須撤走原有駐軍,改由保安隊換防。日軍要求停戰只是一種煙幕,事實上從未停止其咄咄逼人的進攻,尤其令人憤概的是當換防的保安隊通過大井村時,竟遭到日軍從背後襲擊,我軍傷亡甚多。從十日起,戰鬥時斷時續,我軍仍在原有陣地,始終堅守盧溝橋與宛平縣城,而外交談判則從當地轉移至平、津進行。
辭別王縣長,經過一小時奔波,始在簡陋的驢馬飯店中覓得一宿之地。當晚,蚊蟲與跳蚤聯合進攻,難以入睡。二十日清晨,由王縣長派嚮導帶路,徒步走五里到達盧溝橋。橋南入口處堆滿沙袋,防衛森嚴,只能讓一人側身通過。橋上二十九軍戰士橫擎着上刺刀的步槍,胸前束着沉甸甸的子彈帶和兩顆木柄手榴彈,肩荷繫有紅色綢帶的大刀,目光炯炯,注視前方。覈對口令後,始通過此橫跨永定河上的大橋,進入宛平城,我發現城門口已改由保安隊佈崗。進城後,先到二十九軍三十七師何基灃旅所屬的團部,訪問吉星文團長。
吉團長是抗日名將吉鴻昌之侄,當時年僅二十九歲,長得粗眉大眼,身材高大,具有豪邁的軍人氣概。由於指揮作戰中負傷,頭部還裹着幾層厚厚的紗布,兩眼因連續失眠而發紅,但他絕無倦容地接見了我。他說:“事變前,剛從南京中央軍校高級軍官訓練班受訓歸來,原想告假回鄉探親,繼思日軍常到盧溝橋我團駐地演習,軍心憤懣,可能會引起衝突,還是先回部隊的好。軍人守土有責,人若犯我,我們絕不能毫無抵抗。這次作戰,與連年內戰大不相同。最顯著的是民衆十分踊躍支持軍隊作戰,宛平城內居民大部分沒有逃跑,願爲我軍挖戰壕、做工事、挑水、燒飯,協助部隊守城。
連日,北平青年、學生和婦女團體到前線慰勞者絡繹不絕。其次是士氣高昂,空前未有。官兵在作戰中負傷後,都不願後撤,認爲若一撤下火線即喪失此千載難逢的抗敵機會。例如我團金營長,大腿給敵軍炮火打傷了,我叫他回後方就醫,他堅決表示,要帶一連人戰死在盧溝橋上。中國有此民心和士氣,深信我軍抗戰必勝!”
從宛平縣城再回長辛店時,盧溝橋畔槍炮聲又起。在長辛店旅館中,巧遇《大公報》記者範長江與中外新聞攝影社記者小方,相互交流情況。長江認爲時局重大消息此刻在平、津和保定三地,而不在盧溝橋前線。他建議我速返平津採訪談判消息,他自己則將赴保定,瞭解後方的軍事部署,相約不久在保定重晤。
二十一日清晨,我在北平見日機十七架越城南飛,據說是飛往盧溝橋一帶偵察我保安隊換防情況的。這時冀察政務委員會委員長兼二十九軍軍長宋哲元,經過與日方談判並向南京國民黨政府請示後,下令把三十七師馮治安部調離前線,另以一百三十二師趙登禹部接防,盧溝橋前線則調冀北保安隊程希賢旅駐守。這次軍事調動,從七月二十一日開始,至二十二日結束。二十三日上午,宋哲元還對集合在北平天壇附近的馮治安部一旅人訓話,一再解釋撤兵換防的苦衷,聲言這是我方最後的讓步,如對方不同時撤兵,則不惜與之作最後周旋。訓話後,官兵情緒悲憤,不能控制,有的人竟失聲痛哭。
天津的形勢更比北平緊張。北寧路沿線的豐臺、楊村和天津東站,已被日軍公然佔領,鐵路運輸完全由設在天津東站的日軍兵站司令部控制,專爲其進攻的軍事需要服務。我第二次到津時,親見市內中原公司附近洋房,有好幾幢都用白布大書《滿鐵第二宿舍》字樣,被日方佔用,裏面住滿了滿鐵員工,爲即將接管平、津一帶的鐵路運輸業務作準備。在日本租界,日方可以任意捕人,關進日軍司令部。即使居住華界者,日方當時也爲所欲爲地開出黑名單二十多人,通知天津市政府協同緝拿。最荒謬的是日軍原在津郊東局子設有軍用機場一處,但尚不滿足,最近又劃宜興埠和李明莊一帶農田數百畝,增闢軍用機場兩處,強把這一帶農舍和農作物夷平,農民受此災禍,雖一再向地方當局呼籲請願,都無結果。二十三日上午,天津市政府祕書長馬彥翐在記者招待會上,對以上事實直認不諱,還恬不知恥地聲稱:和平第一步已告圓滿解決,而且獲得的和平是無條件的。當場就有記者問他:和平既有第一步,試問第二步是什麼?他頓時語塞,想了很久,才支吾其辭地說,那是善後問題吧!可見處此兵臨城下的危局,地方當局在國民黨中央不抵抗主義的方針下,仍不惜委曲求和,苛延殘喘。二十九軍三十八師張自忠所部爲了避免和日軍衝突,不駐天津市區而駐在郊外,忍讓日軍在市內橫行霸道,就是一個顯著的例證。
二十六日我離北平赴保定時,已悉高麗營和昌平一帶發現日軍,平綏路感受威脅。單從平漢、平綏、北寧和平通(即北平至通州)四條交通要道的形勢來看,北平的命脈已經掌握在日軍手中,若再侈談鎮靜,只能欺騙自己。二十七日晚,我和範長江、小方、還有北平《實報》的記者宋致泉得到我軍全線應戰的消息,即於二十八日上午一同出發赴長辛店。到車站時,獲悉孫連仲所部二十六路軍將開到保定增援,長江遂留駐保定採訪,我和小方等仍照原定計劃登平漢路客車北上。車抵良鄉,距長辛店還有二十五里,前線炮聲已清晰可聞,到達長辛店時,月臺上都是軍人,其中有十幾個剛從前線救護下來的傷兵。有兩位山西犧牲救國大同盟的盟員,汗流浹背,軍裝溼透,還到處奔走,逢人就大聲疾呼:“前線大規模戰爭爆發了,我軍正在進攻豐臺!”前線傳來稠密的槍炮聲,證實了這次戰鬥遠比往日的接觸更爲激烈,人們興奮極了。這時,小方即和我匆匆告別,跳上鐵路線上的鐵甲車,要馳赴前線,攝取我軍反攻的鏡頭。
我與宋致泉直奔設於長辛店大銜的宛平縣政府辦事處,當時縣長王冷齋已去北平,所有緊張的工作都由祕書洪大中處理。洪原爲北平新聞界熟人,對我們冒着日軍炮火來到此地,極表歡迎,既爲我們安排食宿,又爲我們借軍用電話傳遞消息,當時北平到長辛店電報已中斷。
當天下午有日機兩架,對長辛店進行掃射、轟炸。此地距盧溝橋最前線僅五里,在過去三週中,一切前方供應和運輸事務都靠宛平縣承擔,說得更具體一點,都靠長辛店來解決。自從北平被日軍三面包圍以後,僅有北平至門頭溝、再由門頭溝至長辛店這條路可通,當地還有平漢路上規模最大的鐵路機廠,不論從戰略意義或交通價值上說,長辛店都佔有重要的地位。但從盧溝橋事變以來,當地連最起碼的防空設施如高射炮、高射機關槍和防空洞等等,一點都沒有。每遇空襲,地面上只有少數步槍還擊,日機欺我不設防的弱點,即低飛投彈,並用機槍反覆掃射,任意殘殺我軍民。事之痛心,曷甚於此!
當晚八時,日軍用熾烈的炮火轟擊長辛店大街,炮聲震耳欲聾,縣府辦事處的玻璃窗全部被震碎,證實炮彈已落於近處,我們即隨辦事處人員到附近一家商鋪的地窯中躲避。二十九日清晨,整裝待發,祕書洪大中特趕來勸阻,並轉告確實消息,略謂從二十八日起,日軍已對平、津兩地同時發動全面進攻。日軍突襲北平南宛我軍駐地時,二十九軍副軍長佟麟閣和一百三十二師師長趙登禹都被日機炸死,部隊倉卒應戰,損失慘重。天津市郊也發生大戰。宋哲元、馮治安和冀察政委會一部分軍政要人即於當晚撤離北平,獨留張自忠處理危局。馮治安已回部隊,指揮作戰,宋哲元則直接赴保定。全線我軍正在調防應戰,情況複雜多變,他建議還是取道門頭溝回北平,瞭解全局消息最重要。我們即辭出,到長辛店車站時,又遇剛人前線歸來的小方,談了部隊指揮混亂、各自爲戰的情況。
上午九時,我們三人向門頭溝方向前進,走了五里,遇見不少難民從門頭溝退回,都說門頭溝到北平的交通,已被日軍切斷。不得已仍折返長辛店,適遇日機十五架前來轟炸、掃射,其中有七架沿鐵路線南飛,緊追不捨。幸當時沿線青紗帳起,這是最好的天然掩護,我們在高梁田中繼續步行南進,安然脫險。過良鄉、竇店,走了七十里到琉璃河車站,才搭上平漢路客車返保定。
保定下車,時已午夜。城門緊閉,路上戒嚴,只好在車站附近的小旅館中坐以待旦。三十日早上進城,先到保陽旅館找長江,他見到我們平安歸來,高興得跳起來。不久,又有七、八個南開大學和東北大學的學生跑來,大家談論前線見聞。他們聽到平、津淪陷,南開大學校舍被焚的消息,都極度悲憤!他們說:“東北淪陷已六年,骨肉離散,音訊不通,現在已無書可讀、無家可歸,只剩下一條命,就要跟敵人拼到底,打回老家去!”
這天上午,日機曾來保定偵察。保定與長辛店雖有一段距離,但敵方根據其偵察報告,即於上午一時派來五架飛機低飛轟炸。首次空中襲擊,即將保定車站的一切設施炸燬,造成鐵路交通癱瘓,可見在現代戰爭中難以劃清前線與後方的界限。保定被炸時,我們都在城內,當地除曾發出空襲警報之外,別無其他防空措施,即使在車站附近也沒有可供隱蔽的防空壕。事後,我們到車站察看,見到一輛原定開往石家莊的客車車頂上,機槍彈痕累累,車上還有五十多具血肉模糊的屍體,附近房屋都炸成一片瓦礫。另有四輛彈藥車上的軍火,正在着火爆炸,電線、路軌都被炸得遍地狼籍。
殘酷的戰爭現實,使我們逐步懂得有備與無備大不一樣!
半月多來,從盧溝橋、長辛店以至平、津、保定所見所聞,教育我們:在強敵壓境、咄咄逼人的形勢下,蔣介石幻想和平,只能自取覆滅。當時和戰大計不定,即使在喜峯口有過光輝戰績的二十九軍,由於事先沒有健全的戰鬥部署,中了敵人的緩兵之計,等敵方調度好了,一翻臉就發動突然進攻,逼得我們倉卒應戰,吃了被敵人各個擊破的大虧。
可是,盧溝橋前線的戰鬥,只是我國民族抗戰的序幕。就在盧溝橋事變的翌日,中國共產黨即發表宣言,指出“只有全民族實行抗戰,纔是我們的出路”,號召全國軍民團結起來,抵抗日本的侵略。此後,中國人民在中國共產黨的領導下,萬衆一心,奮起抗戰,經過八年的浴血戰鬥,終於取得了抗日戰爭的最後勝利。 (選自《上海文史資料》1980年第5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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